我的伯父毛岸英

作者:毛新宇

第 三 章
21临刑之前

  舅妈听了,急急忙忙说:“霞,你莫着急呵!你哥哥到南京找人保你去了,长沙也有好多人在保你……”
   开慧奶奶说:“敌人说只要我登报声明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就放我回家,
   这绝不可能!请你告诉亲人们,我死不足惜,但愿润之的事业早日成功!”
   六舅妈走后,奶奶将送来的皮蛋、臭豆腐分送难友们,还将红烧牛肉留给当天受了刑的同志。自己躺在草席上,不由得怀念起母亲、哥哥、嫂子、岸青和岸龙,怀念板仓的同志,更怀念她最亲密的人毛泽东。
   伯父是个乖孩子,看见妈妈眼角挂着泪,就凑过来说话:“妈妈,什么叫饥寒交迫的奴隶?”岸英的话打断了奶奶的思念。她转过脸来,慈祥地抚摸着岸英的头说:“你缪配秋伯伯、郑家益阿姨都是的。”
   这些日子,我的伯父在监牢里经常看见一些不相识的叔叔阿姨高唱着《国际歌》,视死如归地走向刑场。他亲眼见自己的母亲遭受毒刑以后,也常常哼起《国际歌》。小孩子记性好,他对歌词已经熟悉了,听妈妈一说,现在才明白其中的一些道理。
   杨开慧被捕,板仓杨家按照地下党组织的意见,发动社会名流设法援救。开智赶赴南京,请当时在国民党政府担任要职的蔡元培、章士钊帮忙。章士钊年初为了援救杨开明,曾经乘飞机到长沙,面见何键,要他开释。这次章士钊与蔡元培商议,决定发动社会名流,打电报给何键,要求无罪释放杨开慧。
   何键刚刚被蒋介石委任为湖南省政府主席。他当然对蒋介石感激涕零。毛泽东是蒋介石的死对头,毛泽东也是他何键的死对头。唐生智、赵恒惕……这些人使他何键平步青云:他1920年开始追随唐生智,1921年7 月被委任为骑兵团长;他1923年投靠了赵恒惕,11月便升为第九旅旅长。而毛泽东也是我何键的死对头啊!我刚刚派部队进入你的根据地,你毛泽东的游击队就使我损兵折将,我抓不到你毛泽东,我对你无可奈何,但你的老婆在我手里,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老蒋将于12月9 日在南昌召集“剿匪会议”,听说还要拿出五万元大洋奖赏给缉拿到朱德、毛泽东、黄公略、彭德怀等匪首的人,我除掉杨开慧,多少也算是给御驾亲征剿匪的蒋总司令献上了一份礼物……想到这,何键的脸上露出杀机。
   奶奶杨开慧最后被转移到位于司禁湾的陆军监狱。敌人又一次软硬兼施,又一次劝降诱供,各种审讯高手赤膊上阵,各类魑魅魍魉凶神恶煞,都败下阵来,敌人失去了耐心,要下毒手了。
   1930年11月14日,隆冬时节,北风怒吼。铅一样的乌云在天空翻滚,冷飕飕的西北风拍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哽咽怪叫声。这天中午,监狱送饭的劳动号打开监牢的小门递进来散发着霉味的米饭和酸菜汤,奶奶和岸英刚刚端起碗准备吃饭,忽然“咣当”一声牢房大开,岸英看到门外已排列了荷枪实弹的匪兵。门口站着执法处处长,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大声念道:“提女共犯杨开慧。”念完,他把提签交给监狱长,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杨开慧,嘴硬、骨头硬,可今天要把命丢了!”

22为革命献身

  “呸!”开慧奶奶啐了一口,回转身,把自己竹碗里的饭都倒进了我伯父的碗里,一把搂过他,把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平静地说:“伢子,妈妈走了!以后要听孙嫂的话,不许再哭,记着妈妈的话,你是男子汉了,出去后要照看好弟弟们……”
   “妈———别走啊!”我伯父挣脱孙嫂的手向门口哭喊奔跑。
   开慧奶奶回转身,瞪了岸英一眼,厉声地说:“别哭!伢子!记住今天,要报仇!”
   此时的岸英,尽管年龄尚小,但他已经懂得这是最后的离别,他不顾一切地从牢房里飞奔而出,扑到妈妈的脚下,抱着妈妈的腿嚎啕大哭:“妈妈,我舍不得你呵!还有爸爸、弟弟、外婆、舅舅都舍不得你呵!妈妈,我的妈妈!你听见了吗?
   你说呀,你说话呀!”
   我奶奶手抚胸口,强忍着泪水,紧紧抱住岸英。难友们忍不住直流泪。奶奶亲吻着岸英,轻声安慰说:“孩子,我没有别的话要说。如果你将来见到爸爸,就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说我非常想念他……我不能照顾他了,请他多多保重!”
   岸英含泪点头,但仍紧紧抱住妈妈不放,几个士兵走过来,一把将他拉开,把他打晕在地。
   这时候,孙嫂也从牢里奔出来,失声痛哭:“杨先生,你不能走哇!孩子离不开你呀!”
   此时我的奶奶也流下了两行泪水,望着晕倒在地的孩子说:“孙嫂,我的三个孩子都还小,他们是润之的亲骨肉,是革命的幼苗,我不能承担抚养的责任了,全托给你们啦!”
   孙嫂哭得更厉害,奶奶忍住了泪水说:“孙嫂,连累你了,出牢后你带岸英回去,孩子长大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奶奶抬起头,望见难友们一双双泪眼,又鼓励他们说:“同志们,别难过,总有一天我们会胜利的。”
   敌人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执法处长一字一顿地问道:“杨开慧,你真的不愿意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么?”
   “无须多问,早就回答你们了!”奶奶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上有老母,下有孩子,年纪轻轻的,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这些事,我自有主张,不用瞎操心!”
   “你不怕死吗?”
   “牺牲小我,成功大我!”
   “你还有什么遗言?”
   “对你们没有什么话好讲。”
   执法处长扯开破嗓门,捧着一纸文书喊道:“……判处共党要犯,毛泽东之妻杨开慧死刑,立即绑赴刑场枪决!”
   奶奶奋力推开绑她的敌人,高声斥道:“我自己走!”偌大的监狱大院,此刻突然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里。风不吹了,树叶不摇了,鸟儿不叫了。奶奶贴身新穿上一件新做的白布衣,外面罩了一件蓝布旗袍,足穿一双黑色扣袢的布鞋,脚穿一双洁白的袜子,打扮得朴素庄重。她用手理一理被风吹下来的两缕短发,摸摸颈下的衣扣,昂然走去……几十间号房,几百名囚徒,都默默地向这个迈着沉稳的步伐、面容清秀脸露安详的女共产党人注目行礼。她脚下的铁镣,敲击在水泥地上,传来有节奏的“叮———当,叮———当”的清脆声响,刺破了这死一般的、窒息人的囹圄里的宁静……
   1930年11月14日,奶奶的鲜血洒在长沙市浏阳门外识字岭上。这一天,她活在世上的时间总共只有二十九年零八天,我的伯父也仅仅刚走过人生路途的八年又二十天。

23夫妻之情

  奶奶遇害后,亲友和板仓乡下的村民赶到了识字岭刑场,找到她的尸体,拿白布包裹后用滑竿悄悄抬回板仓,将她埋葬在板仓后面青松环绕的棉花山上。
   十多天后,经亲友们的营救和各界声援,岸英和孙嫂被释放回家。
   老奶奶向振熙把岸英三兄弟带到棉花山,指着新坟说:“好伢子,妈妈睡在咯里,她是被何键杀死的,你们见到你们的父亲,要他报仇雪恨!”
   伯父哭成泪人儿:“爸爸在哪里呢?叔叔毛泽民、毛泽覃在哪里?堂舅杨开明本来可做他们的保护人,妈妈不仅写了信,也在口头上拜托过,可是,他也惨死在识字岭……现在,除了外婆,谁是依靠呀?”8 岁的孩子,像嫩芽一样,还经得住狂风骤雨的侵袭吗?
   岸英伯父自此以后,变得沉默内向了,失去了8 岁孩童的天真烂漫,不时向外婆打听自己爸爸的下落:“你告诉我,爸爸在哪里?我要找爸爸给妈妈报仇!”
   1930年12月30日,我的爷爷在中央苏区指挥红军胜利地完成了第一次反“围剿”,取得了歼敌十八师师部和两个旅近一万人,活捉敌师长张辉瓒,缴获各种武器近九千余件,子弹一百多万发,电台一部的重大胜利。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正要修书一封,把喜讯和新写的词《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一并转送给他惦念的亲人时,蓦然从缴获的敌人的报纸上,看到一篇触目惊心的报道:《毛泽东妻子杨开慧拿解警备司令部》。看了这几行字,他已是心如刀绞,他知道爱妻落入何键的魔爪,凶多吉少。不几天,他又从敌人报纸上读到噩耗:“经清乡部审讯,对努力共党工作,煽惑妇女,扩大红军女赤卫队,扰害湘鄂赣各省地方不讳,已于昨日下午一时,监提女共匪毛杨氏一名,绑赴识字岭刑场,执行枪决。”
   爷爷悲恸万分,竟一连几夜不能入眠,他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胸中被悲痛充满。他顺手拿起本书,想平淡一下跌宕的情绪,可映入眼帘的却都是自己的妻子那温柔娴静的面容、忙碌的身影……他叹息了:她为毛泽东生养了三个孩子,却不曾拖累他;她为他甘愿奉献全部身心,却从不曾向他索取;就是在她怀孕妊娠反应最强烈的时候,她也不曾开口提出说一句想吃什么的话。在家里她是贤妻良母,在党内她是坚强的战士。直到就义,她不曾有一点儿动摇,一点儿后悔,一点儿委屈,就那么安静、坦然地走上了刑场……
   终于,爷爷似乎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书上的一行诗句:“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紧接着,一颗又一颗大滴的泪珠滚滚滴落,“霞妹子,霞妹子……”
   爷爷给杨开智写了一封信,表示沉痛的哀悼。他还凑了30块大洋,通过秘密渠道把信、悼词和钱送到板仓杨家为我的奶奶修墓立碑,上刻:毛母杨开慧墓男岸英岸青岸龙刊民国十九年冬立修
   解放后,我的爷爷多次接见和慰问了杨开智夫妇等亲属,并先后让我的伯父和我的父亲并委托友人到板仓为烈士扫墓,看望杨老奶奶,并寄钱给她。

24后辈的纪念

  1950年春的一天,爷爷对我的伯父说:“岸英,你回家一趟,代我给你母亲扫墓,代我为老太太上寿。你妈妈是个很贤慧的人,又很有气魄。对我帮助很大。她的父亲杨老先生是个进步人士,对我资助不小。我很怀念……”
   爷爷对我的父亲毛岸青和我的母亲邵华说:“你们的妈妈是有小孩子在身边英勇牺牲的,很难得啊!”
   1962年老奶奶向振熙去世,终年92岁,我的爷爷很快给杨开智发去电报悼念,电文说:得电惊悉杨老夫人逝世,十分哀痛。望你及你的夫人节哀。寄上五百元,以为悼仪。葬仪,可以与杨开慧同志我的亲爱的夫人同穴。我们两家同是一家,不分彼此。望你节哀顺变。
   对于和我的奶奶一起坐过牢的孙嫂———陈玉英,爷爷曾六次写信,多次寄钱,四次在中南海接见谈话。爷爷详细向她询问了我的奶奶杨开慧被捕与牺牲的经过,无限感慨地说:“她毅然抛下年迈的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大义凛然地走向刑场,这是常人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
   1957年,与奶奶同在长沙读书的同窗好友李淑一,把一首20年前写的怀念丈夫柳直荀烈士的词《菩萨蛮。惊梦》寄给毛泽东。
   5月11日,我的爷爷在复李淑一时,写下了《蝶恋花。答李淑一》的词,表达了他对我的奶奶的深切怀念。
   1962年,当友人章士钊请教词中的“骄杨”做何解释时,爷爷慨然叹说:“女子为革命而丧其元(头)焉得不骄?”
   爷爷后来还把这首词抄录给我的爸爸妈妈作为纪念,其时又把“骄杨”写成“杨花”,并说“杨花”也很贴切,真是道不尽说不完爷爷对自己结发妻子的高度赞扬和绵绵的怀念。
   爷爷还在给李淑一的信中托付道:“暑假与寒假你如有可能,请到板仓代我看一看开慧的墓。此外,你如去看直荀的墓的时候,请为我代致悼意。”
   1969年,长沙板仓修建了杨开慧陵园和烈士纪念碑。1990年又经整修,陵园依山坡走势而建。石阶宽阔直通向上,石阶两侧种植有青松翠柏。开慧奶奶身着旗袍,右手持书,目光炯炯,凝视前方的全身塑像洁白庄严,底座上有“骄杨”二字,在一块黑色花岗岩板材上,用金字镌刻着我爷爷手书的《蝶恋花。答李淑一》词。用白色汉白玉大理石雕刻成的花圈,象征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1962年春,我的父亲毛岸青、母亲邵华遵照爷爷的嘱托,一同回湖南探亲。他们二人先到长沙板仓祭扫母亲杨开慧的陵墓,又到韶山看望了乡亲们,并一起到长沙看望了当时已年届九十岁高龄的外婆向振熙。回到北京后写下了《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滚烫的回忆》等文章,诉说了自己父亲毛泽东对他们的教诲,共同缅怀母亲杨开慧并颂扬她的高风亮节。我至今还常常背诵《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一文中的话,并为此感动:“我们一定要我们的儿子新宇懂得:杜鹃花为什么像烈火、像朝霞、像鲜血,为什么这样红,这样鲜艳,无数先烈为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才换来了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
   1991年11月14日,我也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到了板仓看望开慧奶奶。我站在奶奶的塑像前,轻轻地呼唤着她说:奶奶,亲爱的奶奶,你看到了吗?你洒在红土地上的鲜血,早已变成绚丽的花朵,遍开在中华的大地上,你生命年轮上的短暂春秋,已变成生生不息的火炬,永远照亮着我前进的道路……

25秘密到上海

  我的伯父和孙嫂在开慧奶奶牺牲后,经各方人士的营救和担保,终于被释放回到了板仓家里。但清乡司令部的特务和民团兵匪为了诱捕我的爷爷,经常来家里骚扰盘查,岸英伯父恨他们要死,每每与他们争吵。
   伯父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好动,欢欢笑笑的了,常常坐在那里发呆发愣,不住地抹眼泪。外婆搞了好菜,他也不吃,却把菜碗带到棉花山上,供在妈妈坟前,念念有词地说:“好妈妈,你多吃一点啊!”
   我的伯父总记得妈妈省吃俭用,有好菜都留给他们三兄弟吃,每当他放学回家,妈妈早把热饭热菜端到桌上;冬天的早晨,伯父怕冷不愿起床,母亲将他的小棉衣放在胸口焐暖,把两只手伸进小裤管里直到焐暖和了,才让我的伯父穿上……
   然而,大难从天降,妈妈给他的母爱,妈妈的叮咛以至于嗔骂,都在顷刻之间消失了,永远地失去了。
   外婆看着他不想吃喝,发呆发傻的样子,心里十分着急,万一岸英伢子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怎么向孩子的父亲交待呢?外婆安慰外孙,常常说着说着自己也伤心地哭了,再轮到岸英反过来安慰60岁的外婆:“你别难过,我长大了要为妈妈报仇!”
   出狱后的伯父,已显现出早熟的迹象。办起事,认起理来,较起真儿来,他表现出了自己父亲身上的那样强悍、坚韧、倔傲和无所畏惧。这不单是父母遗传基因的使然,而是在他的后天经历中出现了太多的本来不该由他这样年龄的孩子所理解所承受的种种变故的缘故。这时我的伯父毛岸英,已经有了较确定的价值观。他的思想的土壤里已经埋下并吐露出追求真善美、唾弃假恶丑的种芽。尽管他正直的人格与品性,鲜明的爱憎与刚强、韧性、倔傲和积极向上的精神已基本形成,但这一切还比较稚嫩。板仓的乡下毕竟还比较闭塞,周围还埋藏着危险和杀机,所以书香门第的杨家,深谙这些事理,商量着尽快送孩子们离开长沙乡下为好。
   这年冬天,我的二叔祖父毛泽覃从中央苏区要去当时的党中央所在地上海,爷爷让他到上海后找到我的大叔祖父毛泽民,设法把三个孩子从板仓乡下接去上海,以便有机会和其他烈士的遗孤们去苏联读书。上海的党中央机关研究后,由毛泽民写了一封信到湖南,讲明情况并捎去路费。湖南的地下党组织正在为岸英兄弟们的安全担忧,接到上海的来信,立即派交通员到板仓杨家。杨家接到信后不敢耽搁,因为信里催得急,并写明了联络的地点和方式。
   杨家决定春节一过让杨开智夫人李崇德护送三个孩子去上海。因为李崇德的姐姐李崇善也是位共产党员,在上海一家保育院工作,去后有人照应。
   临行前,杨开智、杨开英、李崇德带着三个孩子,来到开慧的坟前,让孩子们给母亲叩头拜别。外婆看见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外孙们,今天都要远走高飞,老泪横流,泣不成声。开慧的死,对母亲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人们看到她健旺的身子瘦了,人也衰老多了。伯父和我的父亲抱着自己的外婆,一边哭一边说:“外婆外婆,我们长大了一定回来看你老人家。您不要哭!”三兄弟除了岸龙4岁,还不懂事,那时已经长到8岁的伯父和我的父亲都明白,这次去上海,是爸爸、叔叔的安排。他们舍不得外婆、舅舅等亲人,但又多么渴望早日见到自己的父亲啊。

26住进幼稚园

  一行人扮做走亲戚的样子,由板仓农民纠察队员缪配秋护送来到了上海辣斐尔德路(今复兴中路)417 号的天生祥酒行。地下交通员找来了当时正在上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的我的大叔祖父毛泽民和叔祖母钱希钧,一同来到附近的泰安旅馆。毛泽民见到三个侄儿,紧紧抱住他们,都哭了起来。岸英说:“叔叔,妈妈被抓走之
前,还常对我说:要把我们托付给你!如今妈妈被狗强盗杀死啦!”
   大叔祖父抱着我的伯父,强忍着悲痛:“伢子,别难过,革命总要死人的!”
   这是1931年正月,有钱人在忙着过元宵节,街上响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岸英听着窗外呼啸着的北风,搂着自己最亲的叔叔,说着妈妈被捕、坐牢和就义的情况,说到悲痛处,泣不成声,伏在叔叔怀里,哭成了泪人一般。
   大叔祖父抚摸着他的头,沉痛地说:“伢子,你爸爸和红军战士正在消灭敌人,替你妈妈和千万劳苦大众报仇!”
   大叔祖父的话,使我的伯父平静了。他不再痛哭,两只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叔叔,我要找爸爸,我要参加红军打坏蛋!”岸英坚定地请求着。
   毛泽民舒了口气,心疼而又爱抚地说:“你爸爸正在打仗,那里艰苦得很,等你长大一点,我们再送你去,你说好不好?”
   大叔祖父停了停,微笑着说:“小叔也跟你爸爸在一起,前些日子到了上海,带来你爸爸的信,要你们到上海来,知道吗?要听话。”
   毛泽民夫妇承担着党内重要的工作,工作性质决定要绝对保密,况且他们跟一般党员一样,每月只有5 块钱津贴,这三个孩子也不好带在身边,然而,苏联轮船
到上海接中国儿童出去读书的时间并不确定,怎么办呢?
   1931年春节后的一天,我的大叔祖父毛泽民领着当时已经9 岁了的伯父毛岸英和已经7 岁的我的父亲毛岸青、4 岁的二伯父毛岸龙来到董健吾开办的幼稚园。毛泽民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年纪较大的男人介绍说:“永福、永寿、永泰,这是校长。”
   钱希钧指着那一男一女向岸英三兄弟介绍说:“他们是你们的老师。校长和老师跟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样,好喜欢你们呐,你们要听校长和老师的话,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好替妈妈报仇。”
   岸英很乖,叔叔婶婶一说完,他就拉着校长和老师的手,很惹人疼爱地说:“校长、老师,你们就和我的爸爸妈妈一样,我听你们的话。”并且自我介绍道,“我叫杨永福。”这是二弟杨永寿、三弟杨永泰。“他又指指岸青和岸龙。董健吾陪着他们在四周兜了个圈,随便看看。
   1931年4 月。就是在这个春天,在共产党的内部,发生了一件重大事件:号称与向忠发、周恩来、李立三齐名的“中共党内四大健将”之一、负责中共中央政治保卫工作的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护送张国焘、陈昌浩到鄂豫皖苏区以后,滞留汉口被叛徒指认被捕,旋即叛变投敌,供出大量党内机密,党中央机关面临着被敌人
一网打尽的危险!由于党内外对大同幼稚园的内在性质知道的人很少,再加上于右任题匾的掩护,它在顾顺章叛变,党的许多机关撤离与被破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继续开办。但是由于整个形势的变化,法租界内的稽查员,对大同幼稚园比较注意了。
   这天夜里,随着急促的砸门声,着巡捕制服的稽查员又来到幼稚园查夜。

27受惊吓的生活

  陶老师对稽查员说:“我们这里都是孩子,怎么还老来查,前几天不是刚查过吗?”
   “刚查过也要查!我们怀疑这些小崽子们来路不正。”一个稽查指指已经入睡的孩子们说。
   “哪能这么说,这些孩子都是上帝的孩子。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们慈善堂收养这些可怜的孤儿的……”
   “放屁!什么上帝的孩子,我看像共匪的狗崽子。”一个家伙说着,用手里的警棍敲打着孩子的床头,发出“咚咚”的响声。
   被敲打的正是岸龙的睡床,他从睡梦中被惊醒,当看到凶神恶煞似的巡捕和稽查员时,“哇———”地一声被吓哭了。
   一个外国巡捕上来,举起棍子挥到了半空,被老师拦住了。这个巡捕狠狠地瞪了老师一眼,伸出左手指戳了岸龙额头一下,嘴里骂骂咧咧的,随着另外的稽查和巡捕走了。
   岸龙本来就患病发烧,当晚受到惊吓后,便一直没有入睡。被子被他蹬掉了几次,随后开始上吐下泻,一个小时泻了四五次,当班的保育员一看情况不好,立刻抱着他到了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急诊,后确诊为细菌性痢疾。这种病发病快,加上孩子小,抵抗力差,当时又缺少抗生素,岸龙不久便死在了医院。
   1932年3 月,巡捕房来大同幼稚园盘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天,保育员桂荷英外出办事,突然失踪了,董健吾调动了许多关系查找,均无下落。他把情况向组织作了汇报,认为幼稚园已经暴露,必须立即在敌人动手前疏散孩子,解散幼稚园。孩子们或者被自己的家人接走,或者由党组织一一予以妥善安置。伯父岸英和
我的父亲岸青兄弟俩无家可归,党组织决定由董健吾把他俩领回到自己的家里抚养。当时董健吾和夫人郑兰芳经常呆在松柏斋古玩号里。这家古玩店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原来由中央政治局常委兼宣传部长李立三掌握使用,李立三撤离后,周恩来就安排由董健吾负责经营。岸英兄弟寄居在董家后,董健吾的丈母娘,感到不悦并常有怨言。浦化人当时在中共中央上海局工作,看到这种情况再加上他认为董家离嵩山路的法国巡捕房太近,不安全,就多次提建议将岸英兄弟俩换到别处居住,董健吾只好将他们俩人送到凤阳路修德里541 号,自己的前妻黄慧英处居住。
   黄慧英不仅为岸英兄弟的安全担心,也为自己及全家的身家性命提心吊胆。平时她把岸英兄弟和自己的孩子看得死死的,一有风吹草动,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长的时间里,一个寡母带着几个孤儿转换了三个住处。
   那个时候,党组织按月供给30元钱给董健吾作为我的伯父和我的父亲两人的生活费,董健吾领到薪水也常常贴补一些给黄慧英,日子当然过得去。后来,董健吾失去了固定的收入,黄慧英是家庭妇女没有生活来源,自己有4 个小孩,加上岸英兄弟一家7 张嘴天天要吃要喝,日子过得艰苦了起来。
   生活艰苦,吃不饱肚子,还要挨打受骂。岸英自小就爱憎分明,一天,他看见岸青又挨了打,便离家出走了。

28给人家当伙计

  这一年的冬天,上海潮湿寒冷,伯父领着自己的弟弟岸青向西南方向走啊走……岸英伯父还记得,有一次幼稚园里的陶老师正拿着一张地图在查看,他凑上前央求陶老师告诉他爸爸在哪里?陶老师见四周没有人,便悄悄地告诉他:“你爸爸呆的地方叫江西,那地方在上海的西南方向,离上海好远好远。”伯父想,远也不怕,走上一年,走上两年,总是能走到的。
   到了天要擦黑的时候,岸青怎么也走不动了,嚷着肚子饿,又冻得瑟瑟发抖。岸英发现巷子的拐角处有一家点心铺,就上前客气地给炉子边烙烧饼的一个老阿叔鞠了个躬,把自己沿途在火车线上捡到的半小筐煤块递过去,换了两个小烧饼给自己的弟弟吃。
   夜里,他俩借着余火的微热捱过一夜。第二天一早,伯父推醒自己的弟弟,喊他早点上路,但听到的答话鼻音很重,伯父摸摸他的额头,感觉有热度,吓坏了。伯父心想:弟弟病后身体还弱,禁不住风餐露宿,不能这样盲目地走下去,还不如先在上海城里找个有吃有喝能遮风避雨的人家,待弟弟的身体强了,待自己问清楚
江西那边的情况后再走不迟……
   拿定了主意,伯父又动脑筋:想找什么样的人家呢?伯父眼前一亮,他看到点心铺的老板娘正推门出来倒马桶,他昨天就注意到:这间铺子,除老板娘和她的儿子外,只有一个老伙计。岸英伯父大胆上去跟老板娘讲明本意。老板娘听后拿眼睛瞟瞟伯父又皱起眉头扫起了病怏怏的我的父亲。伯父连忙说:“我们只是走累了…
…我们都能干活,能干好多的活儿。”说着,岸英伯父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马桶花苕,“嚓嚓嚓”熟练地刷起了马桶。
   老板娘咧开嘴笑了,用浓重的苏北口音说:“这小赤佬,蛮会做的嘛!好,老娘给侬一口饭吃!”
   每天天不亮,小哥俩就要赶紧从睡觉的灶间顶部小阁楼上爬下来。有时睡迷糊了,被老板娘的喊声惊得一激灵,一起身,头就“嗵”地一声撞在天花板上。起床后,伯父要挎上篮子赶到早市场,买铺子里一天用的雪菜、萝卜干、青毛豆等小菜。我的父亲则要倒尿盆、刷马桶。接着小哥儿俩要劈柴、搬煤、生炉子,往老虎灶里加水,直到不停地一锅一锅地烧开,卖给来提开水的人。
   剩下的时间,他们要帮助那个老伙计和面、剁菜、烙烧饼、做点心、煎水煎包……
   这家小少爷与伯父当时的年龄相仿,每天伯父他们干了半晌活儿了,他才撒娇耍赖地起了床。吃上一碗小馄饨和几只水煎包后,才背起书包上学堂。他的小分头梳得锃亮,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有时他嫌我的父亲扫地挡了他的道,抬起穿着亮皮鞋的脚,一下子踹掉我的父亲手中的扫帚,喊:“闪开,好狗不挡道……”嘴里
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这个时候,伯父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但想到目前的状况,也就咽了这口气。但他心里发誓:从今以后,不管再累再困也要认字读书,哪怕一天认一个字,也要坚持!

29挣钱租书

  每天下午两三点钟,铺子里比较轻闲,我的伯父便拉上弟弟在屋外的青石板上认字写字练字。平时见了一张报纸、一片纸头他都细心地收藏好,上下句子读着串着认新字。巷子里常有租小人书的书挑子来,岸英伯父都要凑上去翻翻这本西游记,看看那本桃园三结义。他兜里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就想了个办法,因为附近的大人小孩几乎都知道他是点心铺的小伙计,他就凑到那些租了书的小孩子旁,以谈书论道的名义坐在一起,头挨头地比比划划地翻看起来。书看完了,与小朋友们也熟了, 都说点心铺的小阿哥懂得多。
   有一天,点心铺的小少爷没去上学,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背课文。这课文是《哪咤闹海》,他把“哪(n é)”读成了“那(n èi )”,岸英伯父不禁“噗哧”一声笑了。他在小人书摊上看这书时,也不认识“哪咤”这两个字,但他请教了租书的老先生。他对勇敢的哪咤记忆深刻,没想到在洋学堂里读书的小少爷,竟
然念成白字。
   小少爷又摇头晃脑地背起来了。背了一遍又一遍。伯父再也听不下去了,说:
   “念错了!”小少爷回了一句:“你说谁念错了?”
   “说你呀!”
   “说我念错了,哪儿念错了,你过来过来,指给我看。”小少爷有点儿恼火。
   “哪儿的———‘哪'!”岸英伯父有点儿调皮,边说边举起手里的抹布,在空中划了个圈儿。
   “来,来……”小少爷更被闹糊涂了,摆手招呼岸英伯父过去。
   岸英伯父走了过去,指着他念错的地方给他看。小少爷服气了。他眼珠一转,从书包里又掏出两本书和作业本,往桌上一摔说:“你能看得懂吗?你要是看得懂,以后帮我检查作业得了。”
   岸英伯父还真想看看小少爷的课本,他好奇地拿起了书本。
   “好呀,侬这个小瘪三,抢阿拉囡囡的簿子看!”老板娘正巧从外边进屋,看到我的伯父举着她儿子的书,向母老虎一样扑了过来,抢过书“啪啪”扇了我的伯父两巴掌:“看侬一日到夜就晓得看书,再这样下去,不打死你才怪呢!”伯父顶嘴道:“是他念错了,是他让我看的。”
   老板娘咧开大嘴,露出黄板牙,气急败坏地吼叫:“侬还顶嘴,还瞎讲!我读书的儿子还不如侬这个穷瘪三呀?”
   “就是他错了,他错了!”伯父的犟脾气上来了,就是不服软。
   “是哇?”黄板牙转头问她的儿子。
   “他说我错了,其实他想看我书……”
   岸英伯父这时恨极了,他恨老板娘不讲理,恨她那满口喷出胡言恶语的黄板牙,这以后,他与弟弟岸青就在背地里毫不客气地叫她“黄板牙”了。
   这件事使岸英伯父长了记性,第一,他不再搭理黄板牙的小少爷,他认为他们母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第二,要想办法挣一点儿钱,才能把书摊上的书租回来读,有书了认字多,还能教弟弟。
   有一天,他跟着铺子的老伙计到苏州河上外白渡桥边市场买东西,看到河上的铁桥很高大,桥身很长,成弓形。他跟随着老伙计正要上桥,见一辆架子车拉满一车河沙冲了两次也没上坡,伯父便主动走上前帮忙,他运足力气使劲儿帮车夫把车子推上桥又扶下桥,刚要转身走人,车夫却随手塞给他一枚铜板。
   伯父高兴地发现了一个挣钱的门道。他开心极了,真想跳起来大叫……

30读书的乐趣

  这一天是伯父和我的父亲俩人过得最开心的日子,晚上,他俩手脚麻利地干完了所有的活,上好铺子门板就早早爬上只属于他们俩人的小天地———阁楼顶上。他俩肩并肩地趴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眼睛盯着一本小书,你翻一页,我翻一页,看得真惬意呀!因为平时他们都是蹭别人的书看,从来没有自己拿着书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啊,真是太好了!小哥儿俩不禁你挠我一把,我抓你一下地逗了起来。弟弟对哥哥说:“哥,我觉得你好棒哟,就像孙悟空,总有想不完的办法。”
   哥哥说:“我们这叫学习孙悟空,开动脑筋想办法,从铁扇公主那借得芭蕉扇。我们看书认字,就是要分清好人坏人。”
   “对!哥,我听你的。等我们多认得些字,再攒一点儿钱,就去找爸爸!哎,哥,你上次跟我说爸爸在江西,他具体在什么地方?”
   哥哥悄悄地从角落里抽出一张旧报纸,那上面画着一张示意图,标着箭头什么的。他指着箭头的一个地方说:“反动派的报纸,他们吹牛,说包围击溃了爸爸的红军。我告诉你,这地方叫井—冈—山。”
   “噢。”弟弟睁大一双眼睛,说:“我懂了,爸爸在江西的井冈山,他在那里带着红军打杀害妈妈的坏蛋!”
   “对,我告诉你两个大坏蛋的名字,你要记在心里,但嘴上不能说出来!一个叫蒋—介—石,一个叫何键。”
   “哥,教我写井冈山,我要记在心里!”
   “好!”哥哥答应着,取出一节铅笔头,在一张草纸上写:“井……水井的井 ……”
   自上次岸英伯父进了那家书店,算是开了眼界,因为书店里的书比走街穿巷的书挑子的书多多了。书挑子里小人书多而书店有那么多老厚老厚的书,看起来一定过瘾。他想起自己的爸爸毛泽东在家时也常看那些大部头的书,懂那么多的知识,就是因为看的书多。岸英伯父又想起了妈妈在狱中对他的嘱咐,要学知识,长本事。每天下午,当黄板牙扭着肥胖的屁股出门搓麻将后,岸英伯父就叮嘱自己的弟弟呆在房里练生字,跟老伙计打声招呼就去了苏州河。因为他推车卖力气,一些熟识的车夫便喊他过去推,所以几乎每天都可以挣上几个铜板。伯父不贪多,也不久留,拿到钱就奔到书店里去翻看他喜欢的图书画册。
   这天,他进得书店,看到许多人正购买新到的一本厚厚的字典。就问书店老板:“这字典好看吗?”
   “好看呀!”
   伯父拿过一本翻了翻,又问:“这一个大字,带一串小字,怎么跟别的书不一样呢?”
   书店老板说:“所以它才叫字典,它不好看,但好用。字典字典是认字的宝典,
   它教你这个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用在什么地方最合适!”
   伯父一听心里一亮:“哎呀,这不就像教字的先生吗?”
   “对呀,它就是教字的先生,是不开口说话的教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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