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神毛泽东
苏拉密
目 录
(一)横空出世,绝后空前 —— 毛泽东与中国古典诗词的终结
(二)万类霜天竞自由 —— 秋的赞歌,自由的赞歌,风华少年的赞歌;“少年游”的压卷之作
(三)从沉沉一线,雄关漫道,到天翻地覆 —— 人民革命的绚丽史诗
(四)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沁园春雪卷山城
(五)万方乐奏,高峡平湖,春风杨柳 —— 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乐章
. 杨柳轻飏,帝子乘风 —— 领袖也填“婉约”词
(六)冷眼向洋,乱云飞渡,四海翻腾 —— 千秋功罪,谁人能(?)与评说
. (一)
近来网上正兴起评论毛泽东诗词热,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文化和政治现象。本文谈一下学习毛主席诗词的一些体会,之所以不用“评论”二字,是因为主席诗词横空出世,绝后空前,岂是我辈所能妄评的?
本文涉及的诗词,仅限于毛泽东主席生前出版的《毛主席诗词》(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六年)三十九首。出版和评论作者生前不愿发表的诗稿,是一件很不严肃的事,不排除故意贬损的动机。对此,郑板桥先生深恶痛绝,临死前说过一句很刻毒的话,要化作厉鬼击其脑。
在中国诗歌史上,产生了“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和“诗鬼”李贺。此外,或许应当再加上“诗魂”陆游,他的诗表现了国魂,梁启超先生曾盛赞“亘古男儿一放翁”。屈原无以名之,尊为“诗祖”。在中国近代战争史上,产生了“战神”林彪、刘伯承,也许粟裕可以算半个,当年金门岛一役遗恨至今,使他从神坛跌落了一半。既然人们对“诗仙”、“战神”之类的称谓并无异议,我想,尊毛泽东为“诗神”,应该是很恰当的了,但愿不要被误解为造神。如果有人对此喋喋不休,倒是可以送给他们《楚辞》中的两句话: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故庸态也!
⒈ 横空出世,绝后空前 —— 毛泽东与中国古典诗词的终结
毛泽东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集大成者和终结者,为了说明这点,先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发展作一简要回顾。
发端于《诗经》、《楚辞》,经秦汉、魏晋、初唐,中国古代诗歌于盛唐达到全盛。那是一个群星璀璨,佳作叠出的年代,产生了“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随后盛极而衰,不过晚唐仍保持在一个较高的平台,有小“李、杜”(李商隐、杜牧)为其代表,但气象已无复当年矣。
李白无意间创作的两个长短句《菩萨蛮》和《忆秦娥》,倒是经晚唐而渐成气候,亡国之君南唐李后主使其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至宋而达全盛,成为后世传诵的“宋词”。“词”系按谱而“填”,大约是当时的“流行歌曲”,但韵律极为严格,不像现在乱唱。其词句多为“杨柳岸晓风残月”,是谓“婉约派”,以柳永、姜夔为代表;当然也不乏“大江东去”之类的篇章,是谓“豪放派”,以苏东坡、辛弃疾为代表,世称“苏辛”。因“豪放派”继承了“诗言志” 的优良传统,遂使词与诗齐名而统称“诗词”。宋诗佳作甚少,唯陆游之“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等千古传诵。
元虽有“曲”而难登大雅。迄元以降,中国古典诗词日趋式微。虽历代文人仍能附庸风雅,但千古传诵者如凤毛麟角,以至梁启超先生哀叹,“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经过近千年的沉寂,毛泽东诗词如莽昆仑横空出世。他的三十九首诗词,大气磅礴,雄视古今,承屈原、孟德、李白、苏辛、陆游之浪漫与豪气,展革命和战争之波澜壮阔,现兵魂、国魂、民族魂之刚毅奇伟,真是前无古人,后岂来者!他的三十九首诗词,首首都堪传诵千古,这在中国诗词史上是仅见的。
毛泽东的诗词是空前的,恐怕更是绝后的,正如他那与生俱来的伟岸气质和诗人情怀,对中国古文化的渊博学识和融会贯通,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革命生涯和丰功伟绩。而这些,正是毛泽东诗词之花赖以生长的土壤和养分,它是得天独厚,得地独厚,不可复制,难以再现的。
. (二)
“神”,除了“天地万物之主”外,还有“才智技能之超绝者”这层意思。尊为“神”,则必有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奇之处,在该领域的才智技能必是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与“神”相伴的还有神思,神韵,神来之笔,鬼斧神工,化腐朽为神奇等,还须“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可见“神”之不易。被誉为“经纶外,诗词余事,泰山北斗”的毛泽东,领“诗神”是当之无愧的。下面,让我们循着毛泽东的足迹,来领略诗神毛泽东的风采。
⒉ 万类霜天竞自由 —— 秋的赞歌,自由的赞歌,风华少年的赞歌; “少年游”的压卷之作
《沁园春·长沙》是毛泽东主席登上诗坛的第一首词,抒发青少年时代的理想抱负。该词置于卷首,为毛泽东的诗词世界拉开序幕;同时,它又是中国古典诗词中同类题材的压卷之作。
《沁园春·长沙》(一九二五年)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桔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让我们先来赏析该词。本文侧重于诗词的气势、神韵和境界,不逐句解说,只是道他人之所未道,或转述他人的真知灼见。
中国古典诗词大都悲秋。翻阅毛主席诗词,觉得对秋天似乎情有独钟,大约是因为秋天寥廓、苍凉、大气,与战士的胸襟和英雄的气概较为吻合。毛主席诗词的开卷之作,就是一首秋的赞歌,自由的赞歌,风华少年的赞歌。
毛主席赞美的秋天,是一种“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秋天,“山”“林”“江”“舸”“鹰”“鱼”这大自然中的“万类”,均在这“霜天”中“竞自由”,逍遥自在,得其所哉。“虽万类之众多,独在人而最灵。”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呢?他们却没有自由!于是诗人为之“怅寥廓”,在这“寥廓”的秋天,诗人的惆怅像秋天一样“寥廓”,面对自由的“万类”和不自由的人类,不禁像“天问”的屈原一样: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屈原“天问”时,等待“天”的回答。而诗人设问时,答案是了然于胸的,那就是:他们这些风华正茂的书生,将唤起民众来主宰沉浮。由于当时革命形势不甚明朗,所以诗人“怅寥廓”。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毛泽东诗词的开卷之作怎么没提国家和人民?其实,那“问苍茫大地”,不就是问我积贫积弱的中华大地吗?诗人因不能“竞自由”而为之“怅寥廓”的,不就是我那不自由的国家和人民吗?诗人爱国、忧国、报国的情结,与古往今来的志士仁人和历代慷慨悲歌的青少年诗人是一脉相承的,并随着时代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时代精神。
再回到那些风华正茂的书生吧,他们是诗人的好友,是时代的弄潮儿,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们“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他们将为中华民族“竞自由”,他们将为苍茫大地“主沉浮” !
“粪土当年万户侯”,这一句是很有兴味的。历代青少年诗人,大多以“万户侯”为目标。爱国诗人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南宋杰出词人刘克庄醉后仍感叹“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诗人毛泽东反其意而用之,表示与旧世界的彻底决裂。
在毛主席的诗词中,该词是各方一致赞誉的,其艺术成就多有论述,下面讲一点独特感受。
当我们品味该词时,最初会觉得,从“独立寒秋”至“鱼翔浅底”是一幅湘江秋色图,一位青年在湘江边欣赏秋光,一切仿佛是静止的,凝固的,青年仿佛千百年前就站在那里了。他是谁?在想些什么?他是被贬长沙的贾谊?在这“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的湘江凭吊屈原?想象的时空是无限的。而“万类霜天竞自由”一句如奇峰突起,使上述一切都动了起来,活了起来,那看似千年凝固的“万类”和“霜天”,原来并没有凝固,“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天上地下,它们都在“竞自由” !动静切换是这样的自如,动静反差是如此强烈,而这一切都由那看似信手拈来的“竞自由”三个字完成了,说是“神来之笔”当不为过吧?作为对比,我们来看一下柳永的《望海潮》。其上阕铺陈“钱塘自古繁华”,下阕描绘了一幅西湖秋色图:“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随后是“千骑拥高牙”的达官出游图。最后归结为“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虽有人物动作,但只是静态写生,词句华丽却缺少灵魂。
好一个“竞自由”,它浓缩了当时的时代精神,物竞天择,自由平等正是那个时代的追求。在全词中,这三个字不仅完成了动静切换,而且承接了由“万类”到人类的转换。随后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把全词推向高潮。
如果说上阕动静有度,则下阕就是张弛有致了。前边的许多句子,初看不过是记述少年游冶之事,是浪漫的,轻松的,悠闲的。“曾记否”三字如猿臂舒展,随后的“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则是弯弓如满月了。回头再读前边那些看似随意的句子,则顿时充满了张力,那是风华少年为人类“竞自由”的英勇斗争。在这里,只需举出新民学会和《湘江评论》就足够了。
融豪放和婉约于一体,是该词的一大艺术特色。如果只看静态,该词堪称婉约大师的杰作。静观毛泽东的“湘江秋色图”,想必不会逊色于柳永的“钱塘秋色图”吧。而毛泽东的“湘江秋色图”一旦动了起来,柳永恐难望其项背了吧?写到这里,顺便看看辛弃疾一首著名的词《水龙吟》,也是写秋天的。开头是“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随即笔锋一转,写青山“献愁供恨”,继而“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悲叹 “无人会,登临意”,最后是杜鹃啼血,“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烈士悲秋,惟此为最,令人不忍卒读。婉约派指该词过于直露,但词人国恨未雪,壮志难酬,报国无门,恐怕很难含蓄了。稼轩词豪而含悲,豪而含恨;毛泽东词则豪气干云,豪情贯日,盖时代和际遇使然。
秋的赞歌,自由的赞歌,风华少年的赞歌。这三者是相辅相成的,自由是灵魂,秋天的万物因“竞自由”而充满生机,风华少年因“竞自由”,为自由奋斗而英气勃发。
《沁园春·长沙》是诗人毛泽东的开卷之作,实际上是诗人改造旧世界的宣言书,但诗人寓动于静,寓张于驰,其锋藏而不露,其势引而不发,其词雅而不激。诚如古人所言,引而不发,跃如也。
下面再说明该词是“少年游”的压卷之作。
“少年心事当挐云”(李贺),青少年时代是一个多梦季节,诗人更是如此。他们或寄意寒星,或寄情山水,或对酒当歌,或登临长啸,以抒豪情抱负。中国古典诗词中此类作品甚多,且不乏佳作。笔者将这些作品统称为“少年游”,记得一位著名词人旧地重游时曾写过:“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
在此类题材中,历代诗人所言之志为:“攀龙见明主”以施展自己的抱负;“腰垂锦带佩吴钩”以报效祖国,并“赢得生前身后名”;登科及第以获取荣华富贵,详见附录。通过比较可以看出,本文关于“压卷之作”的论断是客观公允的。
《沁园春·长沙》是“少年游”的压卷之作,是此类题材的集大成者和终结者。如果我们想到该词而写“少年游”,其惶恐也许更甚于当年李白面对黄鹤楼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当然,李白在黄鹤楼上还是写了不少诗,其中不乏佳作,但一向自负的他,从没认为超越了崔颢。对于达到“神”的境界的《沁园春·长沙》,只要稍稍懂一点中国古典诗词,谁会否认它是“少年游”的压卷之作?
. (三)
诗、词大都是作者心灵、经历的映射和升华。作为中国共产党人杰出代表的毛泽东同志,始终站在时代的最前列,他的诗词创作与中国革命和建设息息相关,作为诗人的毛泽东,把自己的雄才大略和喜怒哀乐融入诗词,由于其喜怒哀乐超越“小我”,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境界,所以毛泽东诗词成了人民革命的绚丽史诗和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乐章。
⒊ 从沉沉一线,雄关漫道,到天翻地覆 —— 人民革命的绚丽史诗
人们形容中国革命一般用“壮丽史诗”,本文最初准备沿用。反复研读毛泽东诗词后,觉得诗中反映的中国革命是波澜壮阔的,更是绚丽多彩的,大约是因为毛泽东诗词始终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使艰难的行军和惨烈的战争也多姿多彩起来。
毛泽东的三十九首诗词中,沉郁苍凉的只有两首,《菩萨蛮·黄鹤楼》就是其中之一。那是1927年春,大革命失败前夕,毛泽东回天无力,心情苍凉,登黄鹤楼而赋诗: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处?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黄鹤楼乃千古登临之地,崔颢、李白、白居易、陆游等曾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句,崔颢的诗更是被推崇为题黄鹤楼的“绝唱”。关于黄鹤楼的吟唱,大多是轻松、明快的,因为这里毕竟是传说中的仙人驾鹤之地,纵然黄鹤已杳,仍有白云悠悠,“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在此地,纵有感伤,也不过是归思、乡愁、别情,“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然而,在这“烟花三月”,在这荆楚形胜地,毛泽东却没有赏春的雅兴。在一个阴雨天,或许是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他一任风吹雨打,由位于武昌都府堤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信步走到江边,倾听涛声,然后沿着蜿蜒的蛇山小径,登上黄鹤楼。为黄鹤楼写下了一种别样的“绝唱”,一种苍凉、悲怆的“绝唱”。
“茫茫”、“沉沉”、“苍苍”几个叠词,再加上“莽”和“锁”,把大自然的风云、大革命失败前夕的政治风云和诗人风云激荡的心融为一体。在一首小令中使用这么多叠词,是罕见的。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使用叠词最有名的,大概要算李清照的长调《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营造了“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悲秋氛围。毛泽东大概在为那个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唱悲歌了!李词中的叠词明显地有人工雕凿之嫌,毛则是信手拈来,把三个叠词融入三个句子中,“天然去雕凿”。李清照 “悲”而含“伤”,毛泽东则是“悲” 中有“壮”,沉寂中吐出生机。品味诗词,是否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前两句是否可以理解为:虽然反革命势力已是“茫茫九派”,如“九地黄流乱注(张元幹《贺新郎·梦绕神州路》)”,但那“沉沉一线”终究要“穿南北”,这是风雨阻挡不了的!
一句“黄鹤知何处?”使人感慨万千!诗人想必不仅仅是问那一去不复返的黄鹤吧,言外之意想必是说,那轰轰烈烈的大革命难道要像黄鹤一样?于是,诗人把酒临风,沃地祭神,对滔滔江水而心潮逐浪高!
经过不长时间的沉寂,那“沉沉一线” 的生机终于绽放出烂漫的山花。南昌起义、秋收暴动、井岗山斗争、瑞金红色政权及三次反“围剿”的胜利,人民革命风起云涌,诗人毛泽东诗兴大发,留下了十首小令,鲜活地、全方位地记载了那些斗争,成为人民革命的绚丽史诗。
那段时间,诗人的心情是欢快、激越的,从所选用的词牌可略见一斑:西江月、清平乐、采桑子、如梦令、减字木兰花、蝶恋花、渔家傲。就连《菩萨蛮》,也一改前述《菩萨蛮·黄鹤楼》中豪放派的沉郁苍凉,而采用了近乎婉约的手法。
这些诗词,给我们展现了“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黄洋界保卫战,“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的土地革命,“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的山地行军和“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的胜利会师,“漫天皆白”“雪里行军”的“十万工农下吉安”,“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的悲壮行程,“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瓉”的反第一次大“围剿”,“横扫千军如卷席。有人泣,为营步步嗟何及”的反第二次大“围剿” ……
毛泽东两首反“围剿”的词都选用《渔家傲》词牌,是很有意思的,或许是因为该词牌适合于“慷慨雄放之声”吧。范仲淹的“塞下秋来”是最有名的《渔家傲》词了,该词描写了荒凉萧瑟的塞下秋天,及“浊酒一杯家万里”, “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边思,其情苍凉悲壮。婉约派女词人李清照唯一的豪放词就是采用《渔家傲》词牌,“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九万里风鹏正举”,颇有气势,梁启超评曰:“此绝似苏辛派”。毛泽东的诗词中,这两首反“围剿”的词也许是最为热情奔放的。不到三十岁的毛泽东,“唤起工农千百万”与强敌周旋,“横扫千军如卷席”,粉碎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围剿”,铸就了他军事生涯中的辉煌。这两首小令,留下了多少激动人心的诗句!
有论家认为毛泽东的这组词韵味不浓,谬矣!盖诗词之道,虚虚实实。实者,叙事写景也;虚者,抒情议论也。而作为史诗,则必须以写实为主。毛泽东以近乎白描的手法,使寻常话语,寻常事件入诗,实为难能。我们感谢毛泽东的诗词,艺术地再现了那段革命斗争的历史,正如我们感谢沈从文那近乎白描的散文和小说,给我们留下了永恒的湘西,虽然这个比喻有些差强人意。况且,作为浪漫主义大师的毛泽东并不满足于简单叙事,他把抒情融入叙事之中,使事事含情,句句抒情,诚所谓“自有雄气骏骨,遇白描处尤有深味”。当我们品味这些诗词时,每一句都让人感到豪气和喜悦扑面而来,而那,正是“齐踊跃”的百万工农的豪气和喜悦。“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当毛泽东在叙事时偶尔抒情,便成千古绝唱矣!
除了上述“史诗”外,在这段时间,毛泽东还写了两首以抒情为主的词:
采桑子·重阳(一九二九年十月)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菩萨蛮·大柏地(一九三三年夏)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重阳节登高赋诗,大约是中国文人的一大景观。其中最著名的要算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边塞诗人岑参的重阳诗则别具一格,把菊花和战场联系起来:“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一般人很少注意这首诗,不知毛泽东是否有印象,其“战地黄花”不知是否与此有些关系?尽管毛泽东当时身处逆境,但全然没有因悲秋而自怨自艾,其重阳诗则是秋风的礼赞,战地黄花的礼赞,寥廓江天的礼赞。
《菩萨蛮·大柏地》是一首凭吊旧战场的词,诗人一改千百年来吊古战场的伤感惆怅,而使凭吊变成了赞颂。“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真是想象瑰丽,起笔不凡。“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则 一改“西风残照”的凄凉景象,而使落日辉煌起来。晚唐花间派词人温庭筠也曾用《菩萨蛮》词牌写过雨后黄昏,“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毛泽东的“雨后复斜阳” 或许由此点化而来,但下句(及整首词)的不同,使境界大异其趣,温词写怨妇缠绵伤春,系典型的婉约词,毛词的上阕于婉约中见雄沉,下阕则热情奔放。此处之所以用“或许”,是因为“雨后却斜阳”句并不具有“专利”的性质,或许会“英雄所见略同”。
写这两首抒情词时,毛泽东的心情“又是郁闷”的,但词中丝毫看不到这种情绪,比《菩萨蛮》稍晚的《清平乐·会昌》,诗人的心情虽然更为“郁闷”,但仍高唱“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经过几年战火的洗礼,如今的毛泽东已经不是当年在黄鹤楼上题写苍凉、悲怆“绝唱”的书生气的毛泽东了!
第五次反“围剿”的失利和主力红军步履维艰的转移,使毛泽东在遵义会议上得以复出。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毛泽东,在红军二渡赤水,第二次打下遵义,和军委纵队一起跨越娄山关时,还是写下了他一生中另一首悲壮苍凉的词,使人们感到他肩上担子的重量,革命道路的艰难。
《忆秦娥·娄山关》(一九三五年二月)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联想彼时彼地,彼情彼景,全词无一句不动人心魄。
对已入化境的诗词,一切解释显得多余。下面仅借《忆秦娥》之题发挥一下。李白的《忆秦娥》被称为“百代词曲之祖”:“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王国维先生盛赞该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所谓气象,系指宏大广漠、意境开阔、气韵沉雄、且带有悲凉与沧桑感。毛泽东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气象想必更胜于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如王国维先生在世,或许会收回“成命”,或把“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转赠给“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吧。毛泽东之胜于李白,在于他那气象万千的事业,而作为导师、战士和诗人的他,把那气象万千的事业,气象万千的征程,转化成气象万千的诗篇。这也是“诗神”与“诗仙”的不同境界吧。有人以诗篇的多少论高下,陋矣!乾隆皇帝写诗万首,但没有一首传世之作;张若虚一首《春江花月夜》却千古传诵至今。
尽管“雄关漫道真如铁” ,但是,在毛泽东的率领下,红军“而今迈步从头越”,终于完成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到达陕北。其间,满怀豪情的诗人毛泽东,又写了四首气势磅礴的诗篇。
以“山”为主题的《十六字令三首》,是浪漫大师的又一杰作。词中,山、人,物、我,动、静,物质、精神,一切都混沌起来,我们仿佛看到群山在奔腾,云海在奔腾,战马在奔腾,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在奔腾,如“倒海翻江卷巨澜”;我们仿佛看到,高耸入云的山在顶起摇摇欲坠的天,跨在战马上奔腾的红军战士在顶起摇摇欲坠的天,高耸入云的红军在顶起摇摇欲坠的中华民族:“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七律·长征》和《清平乐·六盘山》则是万里长征的史诗。前一首回顾红军的艰难历程,诗中表现出的英雄气概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人们几十年前已多有论述,笔者尚无新见解。而《清平乐·六盘山》则是红军长征胜利的宣言书,它是在中央红军突破敌人的封锁线,胜利越过六盘山时写的。毛泽东真是神定气闲,刚刚打垮敌人的骑兵,居然“屈指”计算行程。“不到长城非好汉”,不仅是红军战士“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诗意表述,而且成为我们民族精神的一个组成部分。“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则是踏上新征程的号角。
长征期间的另一首词《念奴娇·昆仑》和长征胜利第二年写的《沁园春·雪》,气势恢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恐怕得分别用专文论述了。
《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是毛泽东在人民革命年代的最后一首诗了,作为一段历史,它是压卷之作,作为这段历史期间的诗词创作,也堪称上乘,而且,律诗写得如此大气磅礴,恐怕也是绝后空前的了。人民革命的排山倒海,天翻地覆的慷慨激越,寥寥四句便跃然纸上。随后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则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诗意表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则是人民革命胜利的诗意总结。毛泽东领导的人民革命之所以胜利,原因多多,而最根本的一点,就是顺乎天意,合乎民心。
也许还应当补充一点, “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借用李贺的诗句。“诗鬼”李贺的诗,常有陡峭奇绝之句,如“鬼斧”削成,“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就是一例。他由送客时的离别之情,看到咸阳道上衰败的兰花,突然联想到“天若有情天亦老”,真是匪夷所思。毛泽东把李贺诗中唯一“大气”的句子自然地融入全诗的大境界中,相得益彰,进而稍加点化,变成人民革命胜利的诗意总结,真是化“鬼斧”为“神工”了。
. (四)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没想到被誉为“千古绝唱”的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几十年后竟然会闹出“所有权”之争。前不久,看到一位网友对此事的评论,大意是说,其“霸气”岂是代人捉刀者写得出来的?深以为然。记得不久前赴三峡,从友人处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并断然表示,古往今来,除了毛泽东,没有任何人能写得出《沁园春·雪》,谁能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
⒋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沁园春雪卷山城
毛泽东的所有诗词中,评价最高,影响最大的,非《沁园春·雪》莫属。该词填于一九三六年二月,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在重庆一经发表,立即轰动山城,并波及全国。
《沁园春·雪》(一九三六年二月)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该词发表后,赢得广泛赞誉。而蒋介石却说,“我看他的词有帝王思想”,“想效法唐宗宋祖,称王称霸”,要“赶紧组织一批人写文章批判他”。一时间“批判”与“反批判”轰轰烈烈,卷起一场空前的文化风云。国民党宣传部门还搞了场“比诗”闹剧,意在弄出一首盖过《沁园春·雪》的词,然后以国民党领袖人物的名义发表,但始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只好悻悻然收场。这一闹,倒是使毛泽东诗名大振,在国共两党领袖人物的竞争中,增加了文化人格的魅力。
该词是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书赠柳亚子先生的,柳曾向毛索诗。柳先生系南社盟主,时独步词坛,读了该词说,“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并为之折服:“余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汗颜耳!” 柳亚子先生还步韵和《沁园春》一首,其下阕盛赞毛词:“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浓情着意雕。”
范文澜先生称该词“气魄的雄健奇伟,辞句的深切精妙,不止苏辛低头,定评为词中第一首,就是三百篇以下各体诗歌如大雅大明诸篇,但与本篇相较短长,不免尚有逊色。”
时任《新民报晚刊》编辑的吴祖光先生认为,该词“从风格上的涵浑奔放来看,颇似苏辛词派,但是找遍苏辛词亦找不出任何一首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真可谓睥睨六合,气雄万古,一空倚傍,自铸伟词。”在晚刊发表该词时加了一则按语:“毛潤之先生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据氏自称则游戏之作,殊不足为青年法,尤不足为外人道也。”
据说,蒋介石曾问陈布雷,“你看毛泽东这首咏雪词如何?”陈回答“气度非凡,气吞山河,可称当今诗词中难得的精品。”
上述诸多评论,极为允当,似不必再置一词。下面仅谈谈品味该词的独特感受。
在某种意义上说,毛泽东是最伟大的民族英雄,他领导的人民革命使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使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这,正是毛泽东和他所领导的红军(和后来的人民解放军)的历史使命感,也是领悟该词的关键所在。
该词的上阕是对北国风光的礼赞,也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礼赞;下阕是对历史人物的点评,也是对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的赞颂,以及继往开来,再铸辉煌的豪情。毛泽东是中国人民的伟大儿子,他挺立在中国的大地上,浸淫于中国历史和传统的长河中,他和他所领导的红军,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他们赞美“江山如此多娇”,他们像中华民族的无数英雄那样,为之“竞折腰”,他们的事业前无古人,他们满怀豪情,要超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要为中华民族再铸辉煌,“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像《沁园春·雪》这样的千古绝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为它来源于灵感的喷发,而灵感的触发是需要条件的。长征途中,毛泽东也曾翻越过“千里雪”的岷山,但是,在岷山上,在艰难的行军中,不可能产生咏雪这样的词,因为岷山不具有这样的气势,岷山的“千里雪”不具有这样的韵味,而像长征那样艰难的行军,只能产生“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那样的悲怆进行曲和“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喜悦。
当经历了万里长征的毛泽东,脚踏着黄河边的土地,这中华民族的发祥地,站在滔滔奔流的黄河,这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边,望长城内外,看纷纷扬扬的大雪,顷刻间塑造出一个辽阔雄浑、千姿百态的银色世界,其心为之震撼,其情为之驰骋。大自然排山倒海的气势,赫赫历史排山倒海的气势,排山倒海般向诗人涌来,化作排山倒海般的诗句,这便是“千古绝唱” 《沁园春·雪》。
著名词论家夏承焘先生对《沁园春》词牌有过精辟的论述,“此调格局开张,掌握得好,却可造成排山倒海之势,收到良好的艺术效果。”纵观两宋词人所填之《沁园春》,唯苏轼之“孤馆灯青”、刘克庄之“何处相逢”有些气势,而使这种排山倒海的艺术效果达到极致的,唯有毛泽东的“北国风光”了。
夏先生还说,“这个词调适合于以赋体入词,又最忌板滞,是个较难驾驭的词调。两宋词人当中的许多名家,比如柳永、李清照、周邦彦、姜夔等,都不见填制。”毛泽东之所以能自如地驾驭《沁园春》词调,咏雪词之所以产生如此震撼的艺术效果,或许还得益于毛泽东“赋体”、“骈偶”的深厚功底。谈到“赋体入词”,顺便指出一点,有人说毛泽东没有写“楚辞汉赋”,其实不然。毛泽东诗词本来就是对楚辞的继承和发展,而与《沁园春·雪》几乎同时的《祭黄帝陵文》和西安事变后给南京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古文通电等,都是文思飞扬,文采飞扬,激情飞扬的赋体诗文,只不过没有冠以“赋”名而已。
咏雪词气吞山河而韵味无穷。毛泽东词如其人,“静如处子动英豪”(柳亚子)。静观上阕,如同大自然制作的精美雪雕,在广漠的银色世界,银色的黄河、长城绵延不绝,群山如银蛇、高原如蜡象蜿蜒其间,鲜红的太阳给她们披上红色的薄纱,纯洁而妖娆,这就是我们伟大祖国“如此多娇”的江山。而一旦动起来,则形成排山倒海之势,“欲与天公试比高”,这样的江山是不可征服的。静观下阕,如同中华民族英雄蜡像陈列馆,毛泽东的点评使这些历史人物生动起来,述说着民族的辉煌,至于“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无关宏旨,这样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末三句,则是点睛之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为该词的“帝王思想”或“反封建主义”争论不休。其实,如果在全词营造的大境界中品味,什么“帝王思想”,什么“反封建主义”之类,都淡化了,显得并不重要了,凸显出来的只是一个伟大民族继往开来,超越历史,光复旧物,重展风流,再铸辉煌的豪情,而这个使命就历史性地落在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今朝”“风流人物”的肩上。
现在,人们不时呼唤毛泽东精神和毛泽东之魂,那就让我们好好品味这些伟大诗词吧!
. (五)
新中国的成立开创了一个太平盛世,自唐以降,中国就少有这种歌舞升平的局面了。读建国初期毛泽东的诗词,其豪情中蕴含的喜悦与平和,常令人情不自禁。那是共和国的童年,毛泽东的心态真有些像老子说的那样,“复归于婴儿”。
⒌ 万方乐奏,高峡平湖,春风杨柳 —— 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乐章
杨柳轻飏,帝子乘风 —— 领袖也填“婉约”词
经过“天翻地覆慨而慷”的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召开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开国之初,虽百废待兴,但政通人和,初生的共和国迎来了第一个国庆节。十月三日晚,毛泽东在怀仁堂兴致勃勃地观看各民族歌舞团联合演出,高兴地对坐在旁边的柳亚子说:“这样的盛况,亚子先生为什么不填词以志盛呢?我来和。” 柳亚子先生遂即席赋《浣溪沙》: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哪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
第二天,毛泽东给柳亚子送去和词:
《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一九五Ο年十月)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
毛泽东与柳亚子的唱和,是太平盛世的一个历史见证。柳词颂扬民族大团结,颂扬人民领袖。毛词则是抚今追昔。毛泽东的雅兴,毛与柳那种轻松自然随意的关系,柳词表现出的由衷喜悦和对领袖发自内心的爱戴,毛词的平和与欢快,都令人感动。
毛泽东用白天和黑夜来比喻新旧社会,是很有意思的。按照中国民间的说法,鬼怪在夜里活动,夜是属于鬼的,人在白天活动,白天是属于人的,而人、鬼时间的分界则是“鸡叫”,只要“雄鸡一唱”,鬼怪立即逃遁,否则就会现出原形。自鸦片战争百年来中国长夜难明,是属于鬼的世界,群魔乱舞,国家分裂,人民不团圆。而“一唱雄鸡天下白”后,就是人的世界,人民的世界,于是包括边疆地区“于阗”在内的“万方”便“乐奏”起来。虽然人们也常用白天黑夜来比喻新旧社会,但像毛泽东这样与中国文化传统紧密相联者鲜矣!
此处的“一唱雄鸡天下白”,起了“传承文明,开创未来”的作用,这一句也是由李贺的诗句点化而来的,李贺的原诗是,“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以前,小孩惊吓成病,大人以为是“吓掉了魂”,晚上就到野外“叫魂”(招魂)。李贺的意思是说,因为“鸡叫”了,鬼魂都得逃了,所以我那迷失的魂魄招不回来了,惨兮兮的。毛泽东反其意而用之,使“雄鸡一唱”变成从黑暗到光明的报晓,从旧社会到新中国的宣告,这是化“鬼斧”为“神工”的又一范例。
哀而不伤,喜而不狂,寓“豪放”于“婉约”,是该词的一大艺术特色。世道一变,毛泽东诗词的风格也为之一变。比较一年前的“天翻地覆慨而慷”和现在的“一唱雄鸡天下白”,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变化是耐人寻味的。这首《浣溪沙》一改以前慷慨激越之“豪放”风格,而有点“婉约”的味道,虽然上阕写了旧社会之黑暗、动乱和分裂,下阕颂扬了新社会之光明、太平和团结,但语气是平和的,就连“魔怪”似乎也不那么狰狞,而是“舞翩跹”。用一位日本评论家的话说,“与柳亚子的唱和已表现了作者为周围的喜悦氛围所融化的姿态”,“后阕在古典式的群魔乱舞之后,带来了报晓的雄鸡和欢乐的音乐,以盛大的联欢抹掉对往事的回忆。”
五十年代中期,是社会主义中国顺利发展的时期,也是毛泽东心情舒畅,诗情奔放、诗思绮丽的时期。
青年时代就曾在湘江“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毛泽东,对大江大海中游泳似乎情有独钟,这一时期两首著名的词都与游泳有关。在一个“大雨落幽燕”的日子,他到“白浪滔天”的大海里游泳后,看“秦皇岛外打鱼船”而发思古之幽情,对留下“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诗句的曹孟德,高唱“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写下了《浪淘沙·北戴河》。有论家认为,这是毛泽东建国后写得最好的一首词。当年曹操凯旋经过碣石山写的《观沧海》,沉雄俊爽,景色壮美,最后终结于“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可谓踌躇满志。毛词“大雨”“白浪”,怀古颂今之后,以“换了人间” 的豪迈诗句终结全词。那时,新中国的第一部宪法即将诞生,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已经确定,社会主义建设正蓬勃展开,那是一个“火车在飞奔,车轮在歌唱”的年代!“我们要和时间赛跑,走向工业化的光明大道;我们要和时间赛跑,迎接伟大的建设高潮!”今天,再唱那个美好年代的歌曲也会催人泪下!
耐人寻味的是,曹操的海是平静的,虽“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但又复归于宁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而毛泽东的海则是“白浪滔天”,“一片汪洋”,“知向谁边?”他总是在自然和社会的风浪中搏击,因为他的事业前无古人,他要开创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崭新世界!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后,毛泽东“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而写下了《水调歌头·游泳》,高歌“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社会主义建设,规划“高峡出平湖”的宏伟蓝图。联想当年的“龟蛇锁大江”,看今天的“天堑变通途”,毛泽东的豪情与喜悦是不言而喻的。“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则是浪漫大师的神来之笔,毛为他的畅想赋予诗意,使枯燥乏味的钢筋水泥闪烁出诗的光辉。现在,三峡工程已开始蓄水发电,尽管人们对这项工程至今仍见仁见智,但这种浪漫主义的诗情将闪耀着永恒的魅力。
关于巫山神女的传说,有多种版本。自宋玉《高唐赋》后,神女襄王之说在文人中已成定论。如果把“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连起来解读,则毛泽东似乎采用了民间传说,把神女作为三峡的守护神。毛借用文人话语而摈弃隐喻,还原成本义,并注入新的诗情,使文人的浪漫与民间的虔诚相映生辉。毛愿神女无恙,我们愿神女保佑三峡无恙!
伟大领袖的心和人民的心是相通的。一九五五年,毛泽东提出,要尽快消灭在中国流行了至少两千多年、危及一亿人口的血吸虫病。当三年后出现了第一个消灭血吸虫病的县,毛泽东“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在“微风拂煦,旭日临窗”之际,“遥望南天,欣然命笔”,写下了著名的《七律二首·送瘟神》。该诗第一首“绿水青山”、“坐地” “巡天”,让华佗、牛郎为“千村薜荔”、“万户萧疏”而与人民“一样悲欢”,表达了诗人对人民的无尽情意;另一首“春风杨柳”,“红雨随心”,“青山着意”,则是人民的颂歌,社会主义建设的颂歌,最后两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借用民间送瘟神的习俗,表达了诗人和中国人民的豪情和喜悦。送瘟神,也堪称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乐章。以“舜尧”来比喻六亿人民,对人民倾注如此深情,如此深沉又如此潇洒豪迈的诗句,除了毛泽东,还有谁能写出?这些诗句,人们或许曾经淡忘,然而,在“非典”灾难中,这些诗句又一次震撼中国人民的心,使他们热泪盈眶!近年来血吸虫病又死灰复燃,出现反复,慢性病人可能已达百万以上,笔者日前曾去某疫区,他们祈盼早日再送瘟神!
毛泽东这一时期的诗词中,有两首风格独特的“游仙”之作,可以算是“婉约”风格吧,虽然“婉约”一般只限于词。之所以说“算是”,乃是因为它们似乎“豪放”了一些。《蝶恋花·答李淑一》和《七律·答友人》,想象神奇,风格飘逸,意境优美,词句华丽。毛泽东的三十九首诗中,含“泪”的只有这两首。这些诗词,也是对太平盛世的颂扬。
《蝶恋花·答李淑一》本是一首“悼亡”词,诗人却使之升华,成为一曲忠魂颂。“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诗人想必是从春天随风飘舞的杨花柳絮获得灵感的吧,然后赋予英魂,让革命英烈飘然至神仙境界,再让吴刚献酒,嫦娥献舞,演出了“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的神奇乐章,当得知人民革命胜利时,“泪飞顿作倾盆雨”。把“悼亡”词提升到如此诗情画意的崇高境界,也是空前绝后的了。唐宋最著名的“悼亡”词,大概要算苏轼的《江城子》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这是苏轼不多见的“婉约词”之一,表达了对亡妻的不尽思念,挺感人的。但毛不会像苏那样,仅仅局限于夫妻之情,他的情感属于他那气象万千的事业。苏 “惟有泪千行”,而毛则 “泪飞顿作倾盆雨”,因为他的事业感天地而泣鬼神。
《七律·答友人》为诸多论家所激赏,有的说:“定鼎后作品,韵美者为《七律·答友人》”;有的说:“全诗美幻飘逸,很有李白、李商隐的浪漫色彩”,“是词之外诗之中最有味道、意境最美的一首”;一位日本评论家更是赞赏有加:“词汇、典故、色彩和事件,都由作者用严谨的结构汇集到一首诗中,它们是那样的丰富、绚丽多姿。这是一首歌颂祖国的爱国诗,像这样内容充实,诗句华丽的赞美祖国的诗,过去任何一位诗人也未曾作过。”
律诗也许是最不适合于抒情的体裁了,因为中间两联的要求极为刻板。律诗写得好的,当推王维、孟浩然、李商隐和杜甫。王、孟多是幽美的田园诗;李的一组《无题》想象奇特,凄婉缠绵;杜虽不乏出色的联句,但整体过于板滞。而浪漫主义大师李白律诗不多,似乎没有佳作,他擅长于自由奔放的歌行体和短小精悍的绝句。有意思的是,《金圣叹选批唐诗》所选评的约六百首,却全是七言律诗,这位奇人对律诗这种体裁似乎格外青睐,认为“唐之律诗,非独一时之佳构也,是固千圣之绝唱也,吐言尽意之金科也,观文成化之玉牒也”。
毛泽东选用“七律”来“答友人”,仿佛是要规范自己的心胸和考验自己的诗词修为。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以帝子飘然起句,可谓深得《楚辞》真传。“白云”与“翠微”相映,一幅多么美妙的神仙出游图。在《湘夫人》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那时的帝子还是愁容惨淡的。也许是经过了两千多年的历练,也许是受了毛泽东豪情和喜悦的感染,也许是欣喜于神州朝晖普照,如今的帝子已是“逍遥兮容与”了。“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这一联构思奇绝,色彩绮丽,堪称律诗中的“千古一联”,且有意无意间将“霞姑”融入诗句,使对亡妻的缅怀与对娥皇、女英的追思以及绚丽的朝霞合而为一。“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这一联则由天上回到人间,农村的社会主义建设也是气壮山河,感天动地的吧,而作者只是用“连天雪”和“动地诗”来描绘,尽在不言中。“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则以一个寥廓的梦,一个“神游”,及与之相伴随的“尽朝晖”来终结全诗。从早年的“怅寥廓”到如今的“梦寥廓”,从早年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到如今的“芙蓉国里尽朝晖”,诗人是否在告慰“泪竹成斑”的“帝子”、“霞姑”们?在“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洞庭湖,诗人是否会为他那气象万千的事业,为他那朝晖普照的芙蓉国和全中国而欢欣鼓舞?律诗能达到如此境界,推为“千古一律”应不为过吧?
想起这个美好的时期,总不由想起歌德《浮士德》中的名句:你是多么美好啊,请停留一下!
写到这里,或许应当告一段落了。本文分为五个部分或五篇,第一篇是综述,论述了“毛泽东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集大成者和终结者”,论述了尊毛泽东为“诗神”的理由;随后的几篇依次赏析《沁园春·长沙》,人民革命年代的诗篇,《沁园春·雪》,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诗篇,既是循着毛泽东的足迹来领略诗神的风采,又是通过诗篇赏析来进一步论证第一篇的结论。
所引诗词起于长沙(《沁园春·长沙》)而止于长沙(《七律·答友人》),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巧合,天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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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主席生前出版的《毛主席诗词》三十九首中,自《七律·登庐山》之后的诗词,尚未述及,原拟再写一篇:
⒍ 冷眼向洋,乱云飞渡,四海翻腾 —— 千秋功罪,谁人能(?)与评说
其中,《七律·答友人》虽在《七律·登庐山》之后,但该诗过于完美,且风格与上篇相同,余不忍放在这一部分,便以“游仙”提到上篇。
评论这段历史时期的诗,似乎过于沉重,且于本文并非必要,欲说还休,就此打住。
. (附录)关于“少年游”题材的几则有代表性的诗词或句子
李白的一生都在为施展自己的才能而奔走,他“仗剑行千里,微躯感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在《梁甫吟》中高歌“我欲攀龙见明主”,随即又叹息“白日不照吾精诚”;在《行路难》中,因才能不得施展而“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但仍希望“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在《从军行》中曾写下“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表达了投笔从戎的意向;生长于边塞的李益则以《边思》咏志:“腰垂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一生郁郁不得志的“诗鬼”李贺,青少年时代也曾雄心勃勃,在《南园》中直抒胸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又借《马诗》婉陈抱负“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陆游是“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辛弃疾也是“壮岁旌旗拥万夫”,“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柳亚子先生曾在一首词中为辛弃疾叹息,并抒发自己的情怀:“霸才青兕兵家子,读破书千纸。河山半壁误英雄,赢得雕虫余技擅江东。 唐宫汉阙荆榛遍,苦恨铜驼贱。华夷倒置总堪忧,未请长缨辜负汝吴钩。”
孟郊登科后则喜形于色:“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婉约派代表人物柳永仕途坎坷,后来回顾少年时曾感叹“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在一首《少年游》中写过,“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用这许多,不是为了显示毛泽东比前人如何高明,如何志向远大,而是为了使大家对“少年游”题材的诗词有一个较全面的了解。通过比较可以看出,本文关于“压卷之作”的论断是客观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