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陈毅:是战友,也是诗友

  从1928年4月毛泽东和陈毅在井冈山相见开始,在长达几十年的峥嵘岁月中,他们不仅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而且谈诗论文,彼此唱和,抒发着浪漫情怀。这无论是在中国革命史还是诗词史上,都是值得回味的一笔。   毛泽东虽然比陈毅年长8岁,但他们开始写作诗词的时间却是在同一年。据史料记载,毛泽东的第一首词作,是1921年写的《虞美人·枕上》:“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无奈披衣起坐数寒星……”而陈毅的第一首绝句,也是这年在听了母亲讲述家庭遭遇时写的随感:“年年难过啼饥寒,处处环境亦皆然。待到一朝风雷震,谁说苦尽不生甜。”那时他们天各一方,但共同的理想似乎在冥冥中招手,诗词成为两位伟人心灵交映的桥梁。   最早把陈毅引入中国古典诗词殿堂的是他的父亲及他的几位老师,在他们的悉心指导下,陈毅精读了《古文观止》、《千家诗》、《唐诗集解》等书籍,并作诗填词,“我少年时代家庭教育和我在成都周围富于文学艺术史迹的自然环境,又把我推上了倾心于文学的道路。”陈毅后来这样回忆道。1923年从法国勤工俭学回国后,陈毅受聘担任了重庆《新蜀报》的主笔,由王统照介绍加入了文学研究会,并在1924年12月14日的《晨报·文学旬刊》上发表了揭示劳动妇女婚姻悲剧的短篇小说《她》。   然而陈毅并没有沿着文学的道路走下去,时代的大潮把他推向武装斗争,并参加了南昌起义,上了井冈山。从那时起,陈毅就成为毛泽东的诗友,每有余暇,两人便在一起谈诗论文,吟咏中国古典诗词。陈毅在回忆这段经历时曾说,他和毛泽东都喜欢宋代诗人陈与义的一首《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情。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他们在山间小径讨论军情,有时这首小词便随口而出,激动的心情往往如“林中波涛”。   据陈毅的亲属回忆,陈毅曾告诉过他们,他是毛泽东的《西江月·井冈山》、《如梦令·元旦》等作品的最早读者之一。他曾将毛泽东当年书赠给他的诗词手稿珍藏多年,后来因为南方三年游击战争的艰苦环境,实在无法保存,十分可惜地散失了。所幸的是,毛泽东后来那首《沁园春·雪》的手稿,陈毅一直珍藏在身边。陈毅一手拿枪,一手握笔,写下了大量壮丽的诗篇,《赣南游击词》、《梅岭三章》等脍炙人口。郭沫若评价他:“一柱南天百战多,元帅本色是诗人。”陈毅的这些名篇也深受毛泽东的喜爱,以致他张口就能背得出:“断头今日意若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在血与火的斗争中,毛泽东也时有佳作问世,他们的诗章在个人和祖国命运的大起大落中挥就,大气磅礴,荡气回肠,撼天地惊鬼神,独辟古今词章之蹊径,成为伟大革命家抒情言志的绝唱。戎马倥偬,居无定所,在陈毅和毛泽东不多的会面中,切磋诗词章赋便成了必不可少的内容。   1948年1月上旬,陈毅来到了陕北米脂县杨家沟,毛泽东亲往迎接。当陈毅说到孟良崮、莱芜战役时,毛泽东笑着对他说,你不写诗了吧?你打了胜仗总是要写诗的。   “对了,对孟良崮、莱芜战役都写了。”陈毅接着便朗诵起他的《莱芜大捷》:    淄博莱芜战血红,我军又猎泰山东。百千万众擒群虎,七十二崮志伟功。鲁中霁雪明飞帜,渤海洪波唱大风。堪笑顽酋成面缚,叩头请罪詈元凶。毛泽东听罢,连说:好诗,好诗!1957年1月,毛泽东将自己的18首旧体诗交由《诗刊》创刊号发表,并以书信形式表示了对诗歌创作的意见:“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毛泽东诗词的发表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当时,正在广州养病的陈毅读了毛泽东的诗词激动不已,反复吟咏,并积极响应毛泽东的号召,陆续收集了自己20年前的旧作《赣南游击词》、《赠同志》等加以整理,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广州休养了三个月后,陈毅回到北京的当天晚上,不顾旅途劳顿,一见到家人,没有讲别的,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毛泽东新近发表的18首诗词来。其中许多还是在手稿时他就曾读到过,这次发表有的略加改动,陈毅便细细品味,娓娓道来。   1962年5月,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0周年,《人民文学》特发表毛泽东作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词六首》,这组诗词当是中国工农红军艰苦战斗的史诗。作为毛泽东的战友,陈毅身为红军领导人之一,是作品反映的重大事件的目击者和参加者,因此,他以亲身经历大力宣传了毛泽东的这六首诗词。这年5月,陈毅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有关人员作过一次长谈,其中有相当内容涉及毛泽东诗词。他不但介绍《词六首》的写作背景,还当场吟诵了毛泽东的另一首词作《虞美人》,并评论起毛泽东诗词的艺术风格,他说:“有一位老词人认为毛泽东诗词的意境、气势、眼界都了不起,只是不太合韵律。我对这位老先生说,从李白写《菩萨蛮》才有词,古代任何一个词人写同样一个词牌,韵律也不一致,不能让格律束缚思想,艺术要创新。我指出这位老先生自己写的作品也有韵律不一致的地方,他这才服了。”   陈毅推崇毛泽东的诗词,并用自己的深刻理解来教育子女。他的大儿子陈昊苏回忆说,在自己刚刚懂事的时候,有一次父亲指着墙上的一幅挂轴,从头到尾讲解了毛泽东手书的《沁园春·雪》,由衷赞赏这首词是“一座雄伟的高峰”。毛泽东一生喜欢游泳,兴之所至,便迸发出壮怀激烈的诗词。1956年6月,毛泽东在武汉横渡长江,写下名篇《水调歌头·游泳》:“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首词在《人民日报》发表后,陈毅特意将孩子们召集起来,让张茜给孩子们详尽地讲。他对孩子们说,毛主席已是60多岁的高龄了,但革命豪情仍像当年中流击水那样青春焕发,你们这些正当年华的孩子,一定要在大风浪中培养和锻炼自己的革命意志。1960年冬,陈毅写《冬夜杂咏》组诗时,特意创作了一首《长江》,歌颂了毛泽东横渡长江的壮举,抒发了对领袖的衷心敬仰:“有人雄今古,游泳渡长江。云此得宽余,宇宙莽苍苍。”   陈毅还经常把文物出版社精致印刷的《毛泽东诗词手稿》拿给孩子们看,并要求他们反复观摩,从中汲取教益。1966年春,陈毅利用休假时间将毛泽东诗词37首工工整整、一字一句地抄录下来,装订成册,字里行间渗透了对领袖的热爱。   毛泽东也一直关注着陈毅的诗词创作,曾多次称道他的诗。有一次对人说:“陈毅的诗豪放奔腾,有的地方像我。陈毅有侠气,爽直。”而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便是1965年7月毛泽东致陈毅关于谈诗的一封信和为陈毅改诗的一段佳话。   1964年,陈毅出国访问期间写了许多诗章。回国后正值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会议中,毛泽东问陈毅,最近怎么看不到你写的诗发表呢?的确,陈毅自1963年12月在《人民日报》发表《昆明杂咏》以后,则很少再有作品公开见报,毛泽东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便主动问起来了。陈毅见主席如此关注自己的诗作,便回答说:“一年来,我走访了近20个国家,随手写了十几篇诗,现在还没有定稿,等改好之后,我想呈送主席,请主席大笔斧正,不知行不行?”毛泽东听罢,含笑答应:“好啊。”   1965年春,陈毅将加工修改后的《六国之行》共7首诗呈寄给了毛泽东。同年7月21日,毛泽东复信陈毅,对第一首作了修改,并加了一个题目《西行》:   万里西行急,乘风御太空。   不因鹏翼展,哪得鸟途通。   海酿千钟酒,山栽万仞葱。   风雷驱大地,是处有亲朋。   《西行》这首诗主要是从总体描述了当时出国的情景,后面的六首则分别抒发了访问六国的感受。经过毛泽东修改后的《西行》,不仅在形式上更加完美,成为非常严谨的五言律诗,而且内容愈加充实,远远超过了某一次出国访问的范围。比如“鹏翼展”、“鸟途通”、“千钟酒”、“万仞葱”,这些诗句都是毛泽东的神来之笔。可以说,《西行》这首诗是毛泽东和陈毅的共同创作,是他们联袂合作的结晶。毛泽东这次给陈毅的信是专门谈诗的。在信中,毛泽东对诗歌创作和中国诗歌的前景发表了许多深刻的见解,体现了对文字、音韵、训诂等方面的极深造诣,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有重要价值的“诗论”,也是两位革命家几十年诗交的结果:陈毅同志:   你叫我改诗,我不能改,因我对五言律,从来没有学习过,也没有发表过一首五言律。你的大作,大气磅礴。只是在字面上(形式上)感觉于律诗稍有未合。因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剑英善七律,董老善五律,你要学律诗,可向他们请教。   只给你改了一首,还很不满意,其余不改了。   又诗要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赋也可以用,如杜甫之《北征》,可谓“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张公曹》之类,还是可以的,据此可以知为诗之不易。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以上随便谈来,都是一些古典。要作今诗则要用形象思维的方法,反映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古典绝不能要。但用白话写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将来趋势,很可以从民歌中吸取养料和形式,发展成为一套吸引广大读者的新体诗歌。又李白只有很少几首律诗,李贺除有很少几首五言律外,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写。李贺诗很值得一读,不知你有兴趣否?   祝好!   毛泽东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一日   陈毅对这封信是极为珍爱的,他不仅经常翻阅,而且在他晚年的重病期间,每次住院都要把这封信带在身边。也就是在病房里,他的家人才第一次看到了这封信。这是自1957年春夏间他们以书信的形式相互交流对诗歌的意见以来,又一次重要的“诗人对话”。“文革”中的陈毅受到冲击,毛泽东曾以古语相赠:“尧尧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毛泽东的鼓励下,陈毅多次想把自己的诗词整理定稿,也向人谈了修订的原则,但这一愿望没有来得及实现。   1971年12月26日清晨,因结肠癌手术已多日未进食的陈毅突然提出要吃面条,这令守候在身边的女儿姗姗兴奋不已,但只是费力地吞咽了几根面条,他对医生说:“今天是毛主席的生日,我早上吃了面条……”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时候,他想到的不是自己和家人,而是他最崇敬的战友和诗友毛泽东。这情景使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1972年1月6日,将帅诗人陈毅在北京日坛医院逝世。1月10日下午3点是中央为陈毅举行追悼会的日子。照例午睡的毛泽东突然决定参加追悼会,他抱病来到八宝山,双泪长流,向鲜红党旗覆盖下的陈毅的骨灰盒深深地三鞠躬。他紧握张茜的手说:“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陈毅同志是个好人,是一个好同志……”随后,有一首《沁园春·步咏石韵悼念陈毅同志》作为“毛泽东未发表诗词”广为流传:“星陨朔方,天地失色,山海无光。是人杰盖棺,丹心一片,诗豪绝笔,青史千行……”不管这首词是否为毛泽东所作,但他和陈毅的诗中真情和深厚友谊永远彪炳史册!

来源:人民政协报 2008-01-31 于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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