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个民族
陈晋
1
湖南有一条江
人们记得,有一位忧愁的老头,上天入地求索吟唱,用那具质问上苍的胸怀拥抱了它
长沙有一座山
人们记得,有一位激越的壮士,变法维新慷慨悲歌,把那颗冲决罗网的头颅献给了它
它变得澎湃、悠长,成为一种文明的源头
它变得高远、巍峨,托起一个古老的民族
2
水面漂浮着无言的时间
山树摇动出新绿的期望
在一盏昏暗的油灯牵引下,爬上一个农家子弟那天回地阔的脸庞
他的目光迷茫了,他的思绪飞翔了
他赌气似的离开了父亲,还有父亲拼命挣来的土地,那是他和弟弟一道耕种过的土地
那不是他的世界,那是他身后的世界
这个世界留给他一个故事
饥民吵着向巡抚要粮,一个唤作彭铁匠的哥老会首领杀了孩子祭旗
他在这个故事中读到一个真理
谁说暴民不是英雄侠士
背上的行囊只有书
《水游》和《论语》——
那是两个穿长袍的中国人写的
后来多了本更大更重的《共产党宣言》——
那是两个留胡子的德国人写的
他叫毛泽东,一八九三年降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
3
毛泽东匆匆地走着
佛祖、本源,圣贤、新村,湖南共和国、民众大联合……
他住过的“旅馆”很多很多
毛泽东匆匆地走着
那双敲打山河的布鞋,豁开了裂口——
露出一片土地的顽疾,叫着封建主义
露出一个民族的意志,喊着解放和独立
毛泽东匆匆地走着
像是在寻找一样东西
到了长沙,到了北京,到了上海,到了广州,到了武汉,到了瑞金,到了遵义
在延安——
他画了一个问号,甩给这个世界一个惊叹号
他找到了上帝,也找到了自己——
农民和马克思
4
受尊敬的中国文人
他们细长的手指,习惯于翻别人写的史书
时间长了,他们的脊背也开始富于幻想地弯曲
他们教出了一代又一代同他们一样的学生
毛泽东从史书中翻出了宝剑
这是一个残酷的真理
历史不同于传说,那里没有禅让
弯曲的不是脊背,而是武器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毛泽东成了军事家
他把剑交给了农民,再没有兴趣碰它
他仍旧读他的书
当他引吭高歌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和那个披挂戎装神情严肃的党国领袖站在一起的时刻
人民十分自然地做出了选择
后者又太喜欢摸剑
毛泽东仍旧读他的书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
躺在病床上
要了本一个叫洪迈的宋代人写的笔记小说
这是他读的最后一本书
他说,他是教师
5
他喜欢游历
从泰山脚下那位遥远圣人的遗迹,到遵义城外那座布满弹洞的雄关
他喜欢游泳,游了湘水,游了长江
还想到了美国的密西西比河
他一生是山川物象的情人
是无限时空的情人
在银装素裹的黄土高原,他说一声“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在白浪滔天的田石山下,他说一声“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
历史和山川就这样轻轻被装进用诗句编织的胸怀
一个高鼻梁蓝眼睛的人,从毛泽东那昏暗狭窄的窑洞里走出来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
他说,他看见了永恒
6
毛泽东是这样一个人
像音乐家那样留着长长的头发
像农民那样吸低劣的纸烟还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
喜欢吃红烧肉更忘不了故乡的辣椒和苦瓜
那双搅动历史风云的手还停下来为“小鬼”们写情书
在紫禁城最神圣的地方穿着拖鞋接见外国元首还劝对方脱掉汗衫
毛泽东是这样一个人
看见风浪就忍不住激动平淡无奇是他的敌人
硝烟未尽掂着在身旁炸开的弹片说可以打两把菜刀
七十三岁游完长江就登上天安门向几百万热血青年挥动一顶军帽——
人们不知道却猜得出那帽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戴上了鲜红的袖章
伟人的晚年,只有鲜红的颜色才使他变得年轻
毛泽东是这样一个人
他结交“右派”朋友同他们讨论李商隐
他爱听务实农民的诉说还掰着指头替他们计算年终的收成
他有无与伦比的民族感情却没有旧式文人的脆弱敏感
他知道这片太厚太大的土地播什么种子才能吐青
毛泽东是这样一个人
在漫不经心的对话中向尽人皆知的常识挑战
这个世界装不下他关于“我们”的沉思——
我们是住在天上还是地上
我们是神仙还是凡人
我们是洋人还是中国人
一切复杂的东西在他的对话中都变得异常简单
一切简单的东西在他的对话中都变得异常复杂
他是化解矛盾的大师
后来他又在矛盾中迷失
7
毛泽东是以政治为表达方式的艺术家
毛泽东是以艺术为表达方式的政治家
农民是他手中的凿子,雕塑出一幅旷古未有的作品——共和国
他的目标不只是政权
在插满五星红旗的土地上他种下诗句
期望它长出麦子和钢铁
更期望长出全新的文明全新的人
理想的潮水终于被毫无诗意的数字堆积的堤岸挡回
他发现他没有改变世界只改变了北京附近的地区
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到的最后景象
是东边一座城市陷落后的情景
还有沉思的人民
那双眼睛是怎样合上的呢
8
他不再回到湖南的那座山那条江
他永远躺在那儿
那儿是一个民族的心脏
(摘自《文化巨人毛泽东》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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