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回忆重庆谈判
1945年8月10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传到重庆,全市为之轰动,大家都在热烈地庆祝胜利,但是我却一个人闷在家里。不错,抗战算是胜利了,但是国内问题仍然是危机四伏,一触即发,不能不使人有忧虑之感。当时两党商谈早已经陷于停顿,为了使国家避免再次陷入内战的漩涡,我正积极活动,企图使和谈恢复。经过各方面的努力促进,终于由蒋电请毛泽东先生到重庆会商国事。8月25日中共中央发表《对于目前时局的宣言》,确定以和平民主团结统一为全党第一个方针,第一个斗争目标。因此毛泽东先生慨然电复应约。于是由我和赫尔利坐了专机到延安去迎接,记得就在8月28日那一天,我们陪同毛先生到了重庆。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大事。毛先生之到重庆,在当时说,是象征着中国内部的团结,是意味着国共两党新关系的开始,胜利与团结,正是双喜临门,不但全国人民为之欢欣鼓舞,而全世界人士亦寄予热切的期望,当时中国的国际地位突然为之提高了许多。
毛先生到重庆后,蒋随即举行欢宴,并会谈了多次,双方分别指派周恩来、王若飞;张群、王世杰、邵力子和我充当代表。在9月3日下午,中共代表周、王两位首先提出《谈话要点》一件。9月4日,蒋把他自拟的《对中共谈判要点》交给了我们四个人。
从这两个文件看,双方的距离是很远的。例如中共提出:山西、山东、河北、热河、察哈尔五省主席及委员由中共推荐,绥远、河南、安徽、江苏、湖北、广东六省由中共推荐副主席,北平、天津、青岛、上海四直辖市由中共推荐副市长,而国民党是空洞地答复:“只要中共方面对于军令政令之统一能真诚做到,则不仅各县行政人员中央经过考核可以酌予留任,即省行政人员,如主席,亦必本“用人唯才”之旨,延用中共人士参加;又如关于军政数字,中共要求改编为十六个军四十八个师,而国民党方面最多只能同意十二个双方距离如此远,在最初看,很多人认为是根本不会得到协议的。由此亦可见当时商谈进行的困难。不过,最初料不到的尽管双方距离远,但经过四十天的日谈、夜谈、集合谈、个别谈,终于获得了一个协议,就是10月10日午后在我家客厅里,毛泽东先生也在场,双方签订了《双十协定》。
毛先生在留渝四十三天内,蒋固然礼遇隆重,亲到住处访候,而各党派、各阶层人士求见的更是络绎不绝。他那种和蔼、亲切、谦逊、诚恳的态度,给大家印象很深,各方宴请的也很多,即过去反共坚决、思想保守如戴季陶,也对毛先生表示敬重,并对他重庆之行寄予热切的期望。在他要我代约时间宴请毛先生和同行诸位的信中还说:“……前日毛先生惠访,未得畅聆教言,深以为歉!……一别二十年,此二十年一切国民所感受之苦难解决,均系于毛先生此次之欣然惠临重庆,不可不一聚也。……”
在10月8日,我曾假军委会大礼堂举行欢宴晚会,邀请参政员和重庆文化界、新闻界、党、政、军各方人士五百余人参加,盛况空前。我当时有一个简单的致词: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
今天承参政员、文化界、新闻界暨党、政、军各方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光临,极感荣幸。这次举行聚餐晚会,请柬上并没有声明原因,大家也许心里正在猜想;当此嘉宾毕集、盛会开始之际,本人愿宣布今晚之会,主要的是为了欢迎和欢送毛泽东先生。
毛先生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的地位,应国民政府蒋主席的邀请,到重庆来商讨和平建国的大计。此事,不但为重庆人士所关怀,也为全国人士所关怀,也可以说为全世界人士所关怀,因此,大家对于毛先生的惠然莅临,一定感到莫大的欣慰。
毛先生到重庆已经四十天了。他和蒋主席谈了好几次,政府代表邵力子先生、张岳军先生、王雪艇先生与本人也和周恩来、王若飞两先生,有时与毛泽东先生谈,一共谈了好多次。谈的结果怎样,这是大家所最关心的。外间有种种传说,今天想趁这个机会向大家很忠实地报告一个概要。我的报告虽然没有事先征得双方的同意,但是我想也许能够代表双方的意见。
首先,值得报告的,是双方商谈的大前提大原则完全一致。例如在民主、和平的基础上建国,在蒋主席领导下实行三民主义,这些大原则是毛先生提出来的,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大家都认为和平、民主、统一、团结是今天中国所必需遵从的大原则。在抗战胜利结束后,我们要向和平建国的途程迈进,要埋头苦干三十年乃至五十年,才能够迎头赶上,才能够使中国不愧为世界上四强或五强之一。大家都知道,和平奋斗救中国是我们国父的遗言,民主是我们革命的目的,我们中国国民党流了五十年的血,我们牺牲了多少生命去推翻满清政府,铲除数千年来的专制政体,抵抗穷凶极恶的日本帝国主义,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建立民主的新中国吗?至于统一、团结,更不必说,今天世界上任何一个富强的国家,没有不团结、不统一的,任何一个政治文明的国家,没有不实行民主政治的。毛先生一再表示愿在蒋主席领导下建设新中国,一再表示愿为彻底实行三民主义而努力,这种地方真值得我们佩服。这四十天来,我们就在这些双方同意的大前提、大原则下,在和谐友好的空气中,期谋各种具体问题的解决。比方说政治要民主化,怎样才能民主化?军队要国家化,怎样才能使军队国家化?各党各派要平等合作,怎样才能平等合作?……这些问题的研讨,始终在极度和谐友好的空气中进行。
在谈判进行中,双方意见不免有若干的距离,但是这个距离已经一天天接近了。到了今天,我们可以告慰大家的,就是谈判的成功已经有了百分之七十的希望,而且这剩余的百分之三十的距离,我们相信也会有方法使它逐渐接近,终于得到圆满的解决。
关于这次谈判的详细经过,我们准备不久发表一个公告,不仅是已经得到解决的问题要公布,就是双方意见尚未一致的地方,我们也想让大家知道;并且愿意竭尽我们的能力,用尽种种的方法,继续在友好和谐的商谈中求得解决。我们相信,由于双方的互谅互信,这些问题是不难得到圆满解决的。
毛先生到重庆已经有四十天了,延安方面有很多事件亟待料理,所以他准备日内回延安去,所以我刚才说,今天的集会也是为了欢送他。毛先生来重庆,是本人奉蒋主席之命,偕同赫尔利大使迎接来的,现在毛先生回延安去,仍将由本人伴送去延安。我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一方面是为了对毛先生这次惠然莅临重庆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同时也为了毛先生这四十天的辛苦现在回去了表示欢送之意。
最后我们大家举杯恭祝毛先生健康!
毛先生当时也有一篇简短的讲话(是记录稿,未经毛先生核定):
张文白先生,各位先生、女士:
这次应蒋先生的邀请,来到重庆,商谈和平建国大计,承蒙招待周到,非常感谢。尤其今晚承张先生及夫人举行这样盛大的会,说是欢迎和欢送,非常感谢,非常不敢当。
这次双方的商谈,全国乃至全世界人士都很关心,因为我们所谈的,不是一二个党派的问题,而是全国人民利害相关的问题。刚才文白先生说,谈判情形良好,前途乐观,这在我们也有同感。因为在法西斯德国和日本打倒后,世界是光明的,中国也是光明的,我们在这样的情势下来商谈团结、合作、统一的问题,当然是可乐观而且应该乐观的。
从1914年8月到1945年8月的三十年中,我们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但第二次与第一次不同。这次战争全世界人民获得了光荣的胜利,我们中国尤其获得了空前的胜利,这种胜利把世界和中国都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一个阶段中,我们在一起商量团结、合作、和平建国的问题,具有异常重大的历史意义。商谈的结果,恰如刚才张先生所说,大部分问题得到解决,还有些问题亦正在继续商量解决,而且我们一定要用和平的方法去解决。“和为贵”,除了和平的方法以外,其他的打算都是错的!我们在大的方针、大的原则方面都是一致的,这些方针和原则,为全国人民利益所要求,我们一定要共同执行。
刚才张先生说,中国需要三十年乃至五十年的和平建设,我们也同样相信。困难是存在的,我们大家不怕困难,在和平、团结、民主、统一的大原则下,在蒋先生的领导下,我们中国人民是可以克服任何困难的。我们这次的商谈,不是暂时的合作,而是长期的合作;不是一时的团结,而是永久的团结。我们要互谅互信,共同一致,克服困难,一定可以建设新中国!
10月11日,我特送毛先生飞返延安。下飞机时,飞机场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干部、群众、学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他们的表情里,充分流露出对党的领袖最大的欢悦与关切。那种情形,真叫人看了感动!以后,我还常常和朋友说起,认为这是解放区一种新兴的气象,而国民党里还有人存着反共的念头,真是其愚不可及了!
当天晚上,中共还举行一个盛大的晚会欢迎我,宾主尽欢。第二天毛先生亲送我到飞机场,在车上还带点开玩笑地对我说:“我在重庆调查过,大家都说你在政治部和青年团能做到民主领导,也不要钱,干部都愿意接受你的领导。”又重复在重庆时的话说:“你为和平奔走是有诚意的。”我说:“何以见得?”他举了几个例子,并说:“你把扫荡报改为和平日报就是一个例子。扫荡报是在江西围攻我们时办的,你要改名字,一定很有些人不赞成的。”这些地方,都充分说明了他的细心和恳挚,给我以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特别要提起1946年我第三次在延安的情形。到延安和离延安,毛先生都亲为接送。记得到的那一晚,中共特别举行盛大的欢迎晚会,大家表情上都充分流露对和平的热情。会上我曾说了一番话(有中外记者随行,后来曾在报上发表过),主要的意思是强调整军方案的重要,我们应该百分之百地做到(后来在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里曾被C.C.分子郑亦同所引用,颇有讥讽之意,我当时曾加以驳斥说:“如果郑同志的引用是同意我的见解,我是愿意接受;但如果是一种讽刺,那么我要反问郑同志一句:我们对于这个方案是不是准备来个七折八扣?”这话引起了哄堂大笑)。末后还说了一句话:“你们将来写历史的时候,不要忘记‘张治中三到延安’这一笔!”引起了全场的鼓掌欢笑(这话后来传遍了全国,以后遇到中共朋友,也常和我谈起这件事)。我说完下来,毛先生还和我说:“将来也许还要四到延安,怎么只说三到呢?”我答:“和平实现了,政府改组了,中共中央就应该搬到南京去,您也应该住到南京去,延安这地方,不会再有第四次来的机会了!”他愉快地说:“是的,我们将来当然要到南京去,不过听说南京热得很,我怕热,希望常住在延安,开会就到南京。”以后还有一位中共朋友和我说:“你的话说得很好,我们可以写历史了,就是说我们是成功的,而不是失败的。”我笑说:“我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共产党会失败!”毛先生说我还可以四到延安,虽然后来蒋有要我四到延安的提议,但未成事实,而第四次却到了人民的首都——北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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