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垠与毛泽东
我最后一次见到姚雪垠,是在1996年春天。一见面我就发现,他
确实衰老了,说话和行动都大不如以前了。眼睛依然放光,声音也还
洪亮,思维已经不大敏捷,所说的内容和话语是单一的重复的。寒暄
之后,他郑重地对我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你,毛主席对《李
自成》的批示原始记录找到了,原话是……”。他喃喃背诵的那个
“重要指示”我没有记住,只记住了他连连重复的“非常重要”和后
面的几句话:
毛主席一再保护、支持我,我是非常感激的,没有他的保护和支
持,就不会有《李自成》。
1957年以前,他同时在进行三部大作品的构思:一是《天京悲剧》,
二是《杜甫传》,三是写新乡面粉厂的长篇小说。《天京悲剧》以李
秀成为主角,写太平天国的覆亡;先写成电影剧本,因为当时迫切需
要电影脚本,他想在这方面尝试一下,然后发展成长篇历史小说。———
这三部作品后来都没有完成。
从1956年秋天到1957年春天所兴起的反教条主义之风,思想解放
之风,使得我和姚雪垠与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心情激动,信心倍增,
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姚雪垠比1949年以后的任何时候
都活跃,写了不少文章,也多次在会议上发言。后来,这些文章差不
多都有了问题,发言就更不用说了。不过,这其中真正犯忌讳的主要
是四篇文章,即:《谈破除清规戒律》、《创作杂谈》、《打开窗户
说亮话》、《惠泉吃茶记》。这些文章不仅触及了文艺界的最高领导,
而且有的还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是他成为“极右分子”的重要原因。
先说引起毛泽东注意的两篇文章。第一篇是发表在上海《文汇报》
上的《创作杂谈》。
姚雪垠这篇文章的特出之处,是他竟敢公然与“深入工农兵生活”
的伟大号召唱反腔。毛泽东说的是“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
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
中去”,而姚雪垠却提出了几乎是针锋相对的不同看法:“老作家在
旧社会生活得久,不但不应该把这点看做是他们的包袱,反而应看做
是他们的有利条件,是他们的财富”,由此发出呼吁,“要重视老作
家独具的生活经验”。
当时,姚雪垠的另一篇文章《惠泉吃茶记》也受到了毛泽东的注
意,而且正式传达了他的有关指示。那已经是1957年的春天,作协武
汉分会主席于黑丁从北京回来,传达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和宣传工
作会议上的讲话,内中提到姚雪垠。大意说,读了《惠泉吃茶记》,
发现作者很会写文章,问题是他看不起泥腿子,思想上有君子、小人
之分,这是不对的。
和所有的右派一样,姚雪垠也被批得一钱不值。说他历史肮脏,
品行恶劣,是老流氓,这种侮辱性的谩骂他倒不在乎,最令他伤心的
说他不学无术,说他专门写色情文学。一个知识分子,被人从精神上
剥得精赤条条而无告地处于众人的围观唾骂之中,那种内心深处的羞
辱和绝望是难以忍受的。他就是怀着这样悲愤的心情开始了他生命史
上的最重要的一搏———写《李自成》。
那已经是1957年的秋天,运动已近尾声。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向我透露了他提前写《李自成》的原因。前
面提到过,按原先的计划,他打算先写《天京悲剧》和《杜甫传》,
然后再写《李自成》。那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改变主意,提前
写《李自成》呢?对此,他表述得很清楚,是因为毛泽东,因为毛泽
东与李自成的特殊关注。他说他虽然很早就对李自成的事迹感兴趣,
而真正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是1944年在重庆的时候。当
时,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发表了,他知道毛泽东对此文很重视,
列为整风学习材料,而且还曾致函郭沫若给以高度评价,同时还有搬
上戏剧舞台的建议。他还告诉我,在延安的时候,开明士绅李鼎铭的
侄儿写了一部以李自成起义为题材的小说《永昌演义》,呈给毛泽东
审阅。毛一直把这部书稿带在身边,进北京后交给周扬,说写得不好
也可以少印一些作参考。姚雪垠说他读过《永昌演义》,确实写得不
怎么样。但由此可知毛泽东对李自成非常重视。李自成是历史上最近
一次农民大起义的领袖,是从陕北起事的;毛泽东是当代农民革命的
领袖,也来自陕北,这种历史的偶然与必然使得毛泽东对李自成特别
关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反右运动结束以后,我和姚雪垠分别到不同的地方接受改造,他
在武汉市郊东湖农场“监督劳动”,我到沙洋农场“劳动教养”。几
年以后,当我们都成为“摘帽右派”而重逢并再度成为邻居的时候,
客观形势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当时,姚雪垠已把《李自成》第一卷写完,正忙于联系出版的事。
1962年年底,他为此专程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和我谈及在京期间所
受到的礼遇和赞扬,告诉我他都见了哪些重要人物,谁又说了些什么。
说时滔滔不绝,喜形于色。这中间,他最重视也谈得最多的,是茅盾
和吴晗。一个是文学泰斗,一个是明史权威,他们的意见当然十分重
要,十分可贵。
就是在这个时候,姚雪垠把刚刚出版的《李自成》第一卷寄呈给
毛泽东和周恩来。这一举措与他当时的处境有关。他听到了掌声,得
到了赞扬和鼓励,同时也听到了贬斥声,看到了冷眼。他在有些飘飘
然的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学术上艺术上所获得的赞扬并不能改变
“摘帽右派”的身份。他知道,只有通天,或可有望改变处境。他和
夫人王梅彩一起包扎这两部书时,我刚好在场,他们是怀着诚敬之心
在做这件事的。当时我还问他:“现在的出版物那么多,主席又那么
忙,未必会看你这部书。”姚雪垠胸有成竹地肯定说:“我看会的。
这不是一般的小说,这是李自成,他一向非常重视李自成。”
果如姚雪垠所料,毛泽东确实特别重视李自成,真的读了他的
《李自成》,而且是基本肯定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毛泽东畅游
长江驻跸武汉时,曾有谕旨给当时的省委书记王任重:“你告诉武汉
市委,对姚雪垠要予以保护,他写的《李自成》写得不错,让他继续
写下去。”
他在(1975年给毛泽东)上书之前并没有直接向我透露消息,怕
我嘴不稳泄露出去,而是以一种有意无意地发牢骚的口吻试探我的看
法:“看来真没办法了,只有给他老人家写信……”。我说只怕很难
送到他手上,他也难得有精力管这种事。等到信已送达并有了好消息,
他才把一切告诉我。在信里一开始就说明自己是《李自成》的作者,
重提当年呈书并获恩荣的往事以勾起毛泽东的记忆。然后谈他的写作
计划,恳求帮助。这时他没有忘记吴晗的话,计划中只提写农民起义
的《李自成》和《天京悲剧》,而不提写辛亥革命的《大江流日夜》。
信的最后还附一首旧体诗。诗是他的旧作:
堪笑文通留恨赋,耻将意气化寒灰。
凝眸春日千潮涌,挥笔秋风万马来。
愿共云霞争驰骋,岂容杯酒持徘徊。
鲁阳时晚戈犹奋,弃杖成林亦壮哉。
这首诗确实与毛的风格相通,又有形势大好,又有雄心壮志;末
联用鲁阳挥戈、夸父逐日两个典故,以表现暮年豪情。
毛泽东支持他继续写《李自成》的指示下达后不久,姚雪垠就如
同跃过了龙门,迁居北京,开始进入他人生旅程和文学道路的最后阶
段。
(摘自《黄河》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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