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
毛泽东的大名,如雷灌耳,他在我的心中是一个带点神秘性的伟大人物。1945年8月从重庆《新华日报》上得知毛主席为了与国民党和谈飞到了重庆,我很高兴,又很激动。毛主席的到来,给生活在这座少见太阳多见雾的山城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之光。
我立即从远郊住处赶到市里。恰好这一天,毛主席缓步经观音岩向中苏文化协会走去。他身材魁伟,头戴一顶灰白色布盔,神态自然,周恩来同志紧跟在身后,群众怀着崇敬而好奇的心情拥集于周围,场面十分动人!我一直追随在后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毛主席。
没过几天,叶以群同志通知我:毛主席召开座谈会,要我参加,地址在张治中的公馆。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准时到会。徐冰同志在门口迎宾,向毛主席介绍,临到我,说:“诗人臧克家”,毛主席笑着和我握握手。出席座谈会的大约20人左右,现在清楚记得的只有张奚若同志一人了。毛主席亲切而和蔼地和每位同志交谈,时间短,话不多。我向毛主席发问:国民党这么顽固,争取团结、民主、进步,办得到吗?毛主席回答说:“雪山草地都过来了,没有争取不到的事情!”这两句话,给我增加了斗争的信心和勇气。毛主席这次到重庆,我和许多同志都为他的安全担心。毛主席本人,大智大勇,磊磊落落,为国为民,不计个人。与毛主席座谈之后,我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写了一篇《毛泽东,你是一颗大星》的颂诗,用何嘉笔名,发表在9月9日的《新华日报》上。
1949年7月,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在怀仁堂召开,这是新中国成立前文艺界的一次盛会。中央领导同志都来参加开幕式,我又见到了毛主席。他站在主席台上,亲切而庄重地向几百位文学艺术家致意:你们为人民做了好事,我们就有理由欢迎你们。话不多,意义深,事隔四十多年,声犹在耳。
10月1日,开国大典在天安门举行。我仰望毛主席站在巍巍天安门城楼上,气壮山河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这声音,像宏钟,像春雷,震天动地,激奋人心;这声音,像革命的狂飚,冲上九霄!我心激动,眼泪流。我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重重痛苦的经历淤积在胸中,这时,革命洪流一下子把它冲掉了。
以后,我参加第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文代会,只能在会场里,远望毛主席。虽然也曾在中南海的草坪上和毛主席一起照相,但没有机会接近他。第二次和毛主席见面,谈诗论文,是在1957年1月14日那一天。话,说来就长了。
1956年我调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后,负责筹办《诗刊》。10月,副主编徐迟倡议,给毛主席写信,把我们搜集到的18 首毛主席诗词送上,请求他校订后交明年1月创刊的《诗刊》发表,我和全体编委及全编辑部的同志都举双手赞成。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写好这封不同寻常的信,由主编、副主编及全体编委签名,送上去了。大家静静地等待着毛主席的回音。
1957年1月12日,毛主席写给我和《诗刊》编委诸同志的亲笔信以及经他亲自校订的18首旧体诗词送来了。整个《诗刊》编辑部和作家协会都沸腾了,大家奔走相告,欣喜如狂!毛主席在信中说:“《诗刊》出版,很好,祝它成长发展。”他很自谦,说:“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意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毛主席的信和18首诗词将在《诗刊》创刊号上发表的喜讯,到处轰传,创刊号一出版,热情的读者排长队争购,一时传为佳话。
当我正在奢望什么时候能见到毛主席,向他请教有关诗歌诸问题的时候,毛主席召见我的喜讯传来了。1月14日上午11点,当时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的袁水拍同志忽然给我来了电话:“毛主席要召见我们,下午3时我坐车来接你。”那时,我住在笔管胡同7号人民出版社的宿舍,没有电话,电话是由斜对门的油盐店传呼的。幸而我当时身体衰弱,极少出门,没有误了大事。我心情兴奋紧张,不时看手表,在等候下午3点钟!我的住处到新华门,二十多分钟可达,我心急却嫌路远。车子驶入中南海,直达勤政殿门前。进入殿门,房间空阔,静寂无人。对面有一副屏风,别的没有任何摆设,长长的沙发,一个又一个,十分简朴。殿内静静的,静静的,我的心却很紧张,很紧张。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东边门里出来,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呵,毛主席站到我们身旁了。他安祥和蔼地同我们握手,让座,自自然然地从烟盒里抽出支香烟让我,我说:“我不会吸。”主席笑着说:“诗人不会吸烟?”毛主席的神态和谈话,使我的心平静怡然了。主席问:“你在北大教书?”“不是,我在作家协会工作。”我回答。接着他以赞许的口吻说:“你在《中国青年报》上评论我的‘咏雪'词的文章,我读过了。”我趁机问:“词中‘原驰腊象'的‘腊'字怎么解释?”主席反问:“你看应该怎样?”我说:“改成‘蜡'字比较好,可以与上面‘山舞银蛇'的‘银'字相对。”毛主席说:“好,你就替我改过来吧。”话没说几句,心和心近了,可以放言无忌了。谈起《诗刊》创刊,我向主席提出了印数问题。我说:“现在纸张困难,经我们一再要求,文化部负责人只答应印1万份。同样是作家协会的刊物,《人民文学》印20万,《诗刊》仅仅印1万,太不合理了。”“你说印多少?”主席问。我说:“公公道道,5万份。”主席想了一下,说:“好,5万份。”我天真地说:“请主席给黄洛峰同志打个电话。”水拍用眼光向我示意,赶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上面的话,仅仅是个开场白,随着情绪的高涨,无拘无束,越谈越多。主席先从国际重大事件开头,谈了他的看法。这方面,我们知之甚少,只默听,没法插嘴。他忽然向我们发问:“几百年后,全世界实现了共产主义,还有没有斗争?”问得突然,我们说:“不知道,主席看呢?”“我看,还是有斗争的,但不在战场上,而在墙壁上。”我们会意了。
诗人嘛,谈话总是离不开诗,不多时,话入到主题上来了。毛主席是喜欢、看重民歌的。他说:“《诗经》是以四言为主体的,后来是五言,现在七言的多了,这是顺着时代演变而来的。现在的新诗,太散漫,我以为新诗应该在古典诗歌和民歌的基础上求发展。我个人喜欢用词的形式写作,习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毛主席喜欢三李,是人人皆知的了,但他对我们并没有提及,只说:“杜甫诗写得不少,好的不多。”他又说:“他们给我弄了部《明诗综》,我看李攀龙有几首诗写得不错。”毛主席湖南口音太重,李攀龙这名字,经水拍重复了一下,我才明白。
一看表5点了。不能再多占用主席的宝贵时间,我们便告退了。他送出殿门,站在那里远远地向我们招手,高声地嘱咐:“把你们的诗集送我一份呵!”
回到家中,想到与毛主席亲切会见的情景,我心情激动,诗思潮涌,21日,一气呵成了《在毛主席那里作客》这首长诗。
毛主席是诗人,品格高,重感情,虚怀若谷,不耻下问,每有新作,总先送一份给我。《词六首》在《人民文学》发表之前,送到我手,我改动了一点点,马上收到毛主席1962年4月24日的回信,其中有这么几句:“你细心给我修改的几处,改得好,完全同意。还有什么可改之处没有,请费心斟酌赐教为盼。”“还有什么可改之处没有”一句,下面还画了重点符号。主席先后给我写过7封信,1961年11月30日来信,想约我和郭沫若同志去谈诗。无奈他太忙,抽不出时间,未能实现。
我主编《诗刊》,有个便利条件,不时给主席去信索稿,总想他有新作争先在《诗刊》上发表,以增加《诗刊》的声价。主席每次发表诗词,各报刊总约我写点文章。对主席诗词中的某些字句,应该怎么理解好,我请求解答。田家英同志便在电话上告诉我。比如,他说:《送瘟神》第二首中的“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这两句,不要讲得太死。又如,毛主席的某一首词(我记不清题目)中的几句,是受辛稼轩《京口北固亭怀古》的影响等等。我所写的有关毛主席诗词的短文,都是即兴走笔,有欣赏之情,而乏研究之功。可是,我有独具的条件,可以直接向作者请教。有些理解各异的字句,通过我的文章,把毛主席的原意传达出来。60年代初,袁水拍约我和叶君健同志(在外文出版社负责翻译主席的诗词)一起研究有关毛主席诗词理解各异的一些字句,打印出来,请教主席。主席当面对水拍做了回答,约有十七八处。水拍向我传达时,我在一张记有请示问题的薄纸上做了记号,年代久了,有些模糊不清了,现在我还珍存着它,成为“珍贵的孤纸”了。
1963年,《毛主席诗词》要正式出版了,先印了少数征求意见本,送我一本,我认真地一读再读,准备了23条意见,事前曾和《诗刊》副主编葛洛同志在电话里商讨过。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得到通知,要我到钓鱼台去参加座谈会。大厅里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毛主席用铅笔写的几张条子,字很大。一张写着:“我写的这些东西,请大家一议。”一张写着主持人的名字。一张排列着邀请参加的人的名字,记得有朱德、邓小平、彭真等几位中央领导同志以及郭沫若、周扬、田家英、何其芳、冯至、田间、袁水拍和我,另外还有少数几位我不熟悉的同志,可能是有关出版社的负责人等等。这次会,主要由田家英同志汇报了这次出书的情况,他说:各位看了征求意见稿,会看到其中有些未曾发表过的作品。这次破例,先由出版社出版之后,各报刊再转载。听了这番话,我有点失望,我是带着为让《诗刊》优先发表的希望去的。田家英同志讲完话,大家一致赞扬毛主席的诗词,说它的出版,意义重大。有的老同志不无遗憾地说:主席的作品,恐不仅是这些,在长期战争中一定有的丢失了,有的,今天只留下了残句。对于书稿的内容谈的人少。最后小平同志说:我看其中有三篇可以请作者考虑一下,可否抽下。
座谈的时间不长,就散会了。我把我写好的23条意见交给田家英同志。《毛主席诗词》出版之后,我查了一下,有13条意见被采纳了。例如:《七律·登庐山》中的“热风吹雨洒江天”一句,“热风吹雨”原作“热肤挥汗”,是毛主席接受我的意见改的。足见毛主席的谦逊精神。
自1956年以来,我写了一些学习毛主席诗词的文章,与周振甫同志合作,出版了《毛主席诗词十八首讲解》。1990年,经增订出版了新一版,改名为《毛泽东诗词讲解》,总印数已达一百二三十万册;前年,我又和蔡清富、李捷同志主编了《毛泽东诗词鉴赏》,两年之间,印数就到了十二万册。可见毛主席诗词影响的深广。
几十年来,我与毛主席接触的机会虽不多,但对他的人品、诗品极尊重,极景仰。每忆往事,情深意切。他的人,远了;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却更近了。今年是他老人家百岁诞辰,我用这篇短文来表达我深深的怀念之情。
摘自:《缅怀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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