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鸿
1942年的一天,“茶坊”工厂接到军委总后勤部军工局的通知,毛泽东主席约见沈鸿。于是我和厂长毛远耀策马起程。从安塞到延安的土路上,残雪未消。人和马的口中,都喷出白气。
到达军工局已是中午,午饭后稍事休息,毛远耀陪我从大砭沟(军工局驻地)来到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政府临时的窑洞。一进门,一个身躯伟岸的人立刻站起来迎接,不用说,这就是我仰慕已久的毛泽东了,毛泽东微笑着和我亲切握手,又把我介绍给在座的彭真、高岗。
一落座,毛泽东就对我说:“你来了几年,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咧,真抱歉!你是从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上海来的,见多识广,我们这里可困难呢,除了黄土地,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全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己克服困难,才搞出现在这种手工业的自给经济。沈先生在这里一定遇到了许多不便吧。”我连忙说:“领导上对我的工作安排的很周到,有些困难也能克服。”
“自力更生”这个词儿,是我到延安以后才听说的。现在毛主席亲口道出,感到含义特别深刻。一直到近几年,我翻遍《辞源》、《辞海》都未见到“自力更生”的词条。我认为这是毛泽东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的创造发明。
接着毛泽东问我是从哪里学到制造机器的。我说:“我没有上过专科学校,我原是布店学徒,因为喜欢,先做锁,后胡乱做一些机器,说不上好,能用就是了。”毛泽东听罢大笑起来:“啊呀,你同我一样,我也没有进过军校,人家来打我嘛,逼得我只好从打仗中学打仗。”接着毛泽东谈到边区经济的现状“我们现在只能发展自给经济,以保障供给,支持抗日战争。看起来这种特殊的经济似乎不合理,但它是符合现实要求的唯一办法。有人建议在这里搞重工业,搞大军工计划、大盐业计划,这是办不到的,那将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毛泽东提的“搞重工业、大军工、大盐业计划的“建议”,我在军工局已看到毛泽东的“批阅”件。我还记得“建议”中有这样的话:“若使飞机蔽天,坦克塞野,战而不胜者未之有也!”
听罢毛主席的话,我心中暗暗佩服眼前这位巨人既有远见、又有十足的实干精神和洞察力。毛泽东接着又说:“我们现在开这会,开那会,实际上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怎样办工厂。最近我们开了一次讨论经济(包括工业)政策的会议,我在会上作了一个发言,初稿已印出,请沈先生过目。你是行家,希望多提意见。”说罢从书桌上拿出一本小册子递到我手中。
毛泽东笑着对我说:“当前的中国是七分封建三分资本主义。战后就是七分资本主义三分封建了,到那时你还可以回上海当你的资本家去!”我笑而不言。心里思忖,跟上共产党,坚决干到底。“资本家”这根弦早已不系在我心上了。
谈着谈着,毛泽东问起了上海的情况。我告诉他,孔祥熙、宋子文怎样开纱布交易所、怎样一抛一购,转瞬间把上海的棉纱大王荣宗敬的财产弄走了一半,使这位民族资本家、大老板,恨得咬牙切齿,盼望共产党早点来哩。说得满室人哈哈大笑。
还说到宋子文的“扬子公司”怎样垄断从美国进口的军火,赚了大量的昧心钱……。
谈话有时严肃,有时诙谐,尽管室外寒风凛凛,室内却春意融融。
当晚,毛泽东设便宴招待我们,席间毛泽东妙语连珠,谈笑风生。
回到“茶坊”以后,我仔细、认真地读了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高级干部会议上所作的《抗日时期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讲话(初稿),对有关工业方面提了一些意见。记忆中有印象的只有一条:原料短缺,生产上打打停停不是办法。建议有可能时,自己动手炼铁。
1943年,国民党对边区的封锁越来越紧。毛泽东号召“生产自救”,兴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就在此时,军工局提出边区自己炼铁,吁请有关方面支援,并在设计、机械设备及冶炼方面指定由沈鸿、徐驰两人负责。
我在延安同毛泽东正式见面虽只有这一次,但经常听到军工局李强局长介绍毛泽东的许多史诗般的事绩。他的博大精深,平民领袖的作风,时有所闻。这次亲身接触中,对他那不耻下问,虚怀若谷的精神,印象十分深刻。在这以前,我已有实际体会,有一段时间,工厂的政治活动过多,影响了生产。我和钱志道——兵工厂的化学总工程师联名写信,向毛泽东反映情况,建议毛泽东设法改变这种局面。使生产回到正轨上来……。不几天,覆信接到,信中表扬我们反映情况及时,建议很正确。他已指示有关部门帮助解决。
我在延安工作虽然很紧张,但总是要挤出时间读书的。毛泽东几篇重要著述,对我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论持久战》,是我在延安读到的毛泽东的第一本著作。这本书的理论逻辑力极强。具有很大的说服力,读后使人对抗日战争的胜利更充满勇气和信心。
联想起自己来到延安,单纯地只是为了“救国雪耻”,要为打败日本侵略者出力。抗战初起,我在上海、武汉时,也曾对国民党抱过停止内战、团结抗战的幻想。但是国民党的行径使我失望。我怀疑他们是否真想抗战,而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真正在浴血抗战并在几个战役上得了胜利。事实真象就是这样。它吸引了我带着机器、人员,千里迢迢来到延安投奔共产党。
但是抗战会取得胜利吗?为什么?何时……?这一系列问题,我是茫然的。象是在黑暗中,看到前面一点亮光,只有跟着这点光,才能走出黑暗,这就是我初到延安的心态。
《论持久战》,使我心里完全亮堂了,认识了抗日战争的必然,抗战最终胜利的必然。抗日战争采取的战略、策略,就是取得胜利的方法或道路。我终于摆脱了对抗日战争囿于感情—救国雪耻的蒙昧状态,获得了理性和清醒。
我又先后从毛远耀那里读到《改造我们的学习》和毛泽东在抗日军政大学讲演的《实践论》、《矛盾论》(油印本)。当时,我不是党员,但我对党是诚实的,党组织信任我,让我读到了当时只有党员干部才能读到的文件。
在这以前,在我的头脑中有一种迷信:哲学是深奥的、高不可攀的一门学问,不敢问津。
读了毛泽东的三篇文章特别是两论以后,真使我茅塞顿开,原来哲学是帮助你怎样去认识客观世界—自然界和社会现象;帮助你用正确的、科学的方法去作事业——改造世界包括改造自己的学问。每个人都有他的哲学,只是被经验束缚在感觉认识的低级阶段,没能作到理论的抽象而已。毛泽东号召哲学走出课堂,我个人是亲受其益的。
毛泽东的哲学思想,是促使我世界观转变的催化剂!
在旧社会,我的正义感使我对光明与黑暗、善与恶能够分辨。追求前者而厌弃后者。但我从没有想到怎样去根本上改变这丑恶的现实。我只知道依靠个人奋斗、掌握实在的技能、本领,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作一个清白的、有用的、争气的人。一句话,我的世界观,像给我影响很大的《十大成功人传》(192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中的那些人物一样,属于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个人主义的世界观。
经过延安的实践和耳濡目染,对自己原来走的道路,已在逐步变化。毛泽东的哲学思想,使我的认识升华了。
“两论”一直是我反复阅读的经典。开国以来我又读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进一步增加了我认识客观规律的能力。
1965年,毛泽东批准我国自己制造的12000吨水压机完成,《人民日报》约我写一篇感想。我在百忙中只抽出了不到半个钟头时间,写了一篇约400字的短文。说明万吨水压机制造成功,是运用毛主席《实践论》、《矛盾论》的理论、方法结出的硕果。这篇短文不是应付、应景之作,而是我们工作的高度经验概括。以后有我经手的几项大的工程建设的指导思想,也都是“两论”的理论。
是伟大的毛泽东的哲学思想,使我同一些传统观念决裂,成为一个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在反对帝国主义者的侵略战争中、在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中,实现自我价值。
摘自:《缅怀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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